第49章番外恍然惊梦醒
说着无碍,李妙音却还是惊着了。
那夜,她睡一阵醒一阵,梦中总听见女伶唱戏。
姨娘疑心是那伶人伤情而死时,魂魄冲撞了姐儿,想附到她身上,便叫她母亲去请个梅爷来看看。李妙音的母亲见女儿梦中总说胡话,醒来后头疼不已,实在放心不下,便暗中派丫鬟去澄虚观,请貍狌道人来,替女儿祛除邪祟。
当天傍晚,李妙音正待在房内,跟着婆子学打络子,忽听前厅传来一阵话音,声音压得极低,似在说道长来了。李妙音心下好奇,放下编到一半的络子,探头去瞧,隐约见一位麻衣素衫的女道士,身后背着箱笼,怀中抱一只睡着的貍花猫,与母亲说着什么。
少顷,母亲掀开帘子,请女道士进到后室。
人真到了眼前,李妙音莫名有些怯。她缩着肩膀行礼,轻轻喊一声:“道长。”
对方笑了。
她侧过头,与李妙音的母亲耳语几句。接着,她母亲招招手,领着婆子悉数离开。屋内只留李妙音与女道士两人。女道蹲下,放低了身子。怀中熟睡的貍花猫忽而醒来,跳出她的怀抱,自顾自地寻了个角落躲起来。
“你可是商小姐的朋友?”女道放下箱笼,转回来问。
李妙音眼睛亮了亮。“您是说淑清?”
“嗯,我听她提起过你。”她笑着走到女孩身边坐下。“商小姐痴迷于修仙之道,偷偷托人来向我请交过,我也偶尔会交给她一些方术。”
凑近了,李妙音闻到女人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令人心安。
“你娘亲说你最近睡不着觉,是有什么心事吗?”她柔声问。
李妙音低着眼睛,扭捏了一会儿,才牵住女人宽大的袖子,将最近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了她。女孩从城西杀人的寡妇,说到戏台上暴毙的女伶,从商淑清的成仙,讲到母亲的成鬼……她问她,鬼神之说有几分真、几分假,女人死后,又会去往何方。
兴许是她提出的问题太过玄妙,女道许久未曾说话。
沉默了好一阵后,女道人摸摸她的头,神情有些许动容。
“小姐,贫道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她开口。
“从前,大约二十年前,钱塘县有一个叫王微的女子。她是小妾所出,但父亲对她很好,交她识字,让她学琵琶,大娘子与长兄也相当和善,于是她很幸福地活到了十四岁。然而在十六岁那一年,她的父亲不幸病逝,大娘子和哥哥为了遗产,将她母亲赶了出去,她则被卖到游船上当歌妓。”
“虽是歌妓,但王微才貌俱佳,西湖的文人骚客又多得如过江之鲤,她很快便吸引了一帮风雅的客人,陪他们游湖赏月,给他们弹琴唱歌,与他们纵情饮酒、欢饮达旦,分不清昼夜。”
“后来,王微爱上了一个姓谭的男人。他爱写古怪冷僻的诗句,科举屡试不中,与人说话总是斜着眼睛,但她觉得他是个有才华的人,就像是红拂女相中了李靖,她一眼相中了他。他交她写诗,他带她游湖,他们在西湖边度过了整个冬天。可那男人不是李靖,他不爱她,等到西湖的酒宴散去,他毫不留情地离开。不过,他时常会给她寄信,她也会回信,在信里写诗。那个男人很欣赏她的诗,承诺会帮她出版诗集。”
“之后又过了很多年。琵琶一曲一曲弹完,人也一点一点老去。王微几度染病,几度病愈。有一天春月夜,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她觉得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懂她的人。于是,她决定去找他。”
“北上的路异常艰辛。她一个人出发,翻山越岭,终于找到了她的谭郎。可是他却不肯见她——其实王微也料到了,毕竟上次见面,已七八年前。但她还是央求门童,将自己的诗集递进去,希望他能帮忙出版诗集。门童收了,但没再出来。王微不得已离开,当时下着雨,在那个雨天,她遇到了一伙歹人……”
李妙音趴在桌上,轻轻问:“她是死了吗?”
貍狌道人摇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很辛苦地活了下来。但她知道,她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官府抓不到行凶歹人,反而会羞辱她,因为她是一个流浪的乐妓。不幸之中的万幸,王微遇到了一位愿意收留她的寡妇,叫貍姑。”
说到这里,女道忽然停下了话音。“喵——喵——”貍花猫似是睡醒了,不知在哪儿喵喵叫着,可能是在床底吧。
李妙音追着叫声转了一圈,没找到猫儿,便转回来问:“然后呢?”
女道微微笑着,看向李妙音,温柔地说:“有一种说法是,貍姑其实是神仙转世。一天夜里,她显灵,帮助王微狠狠惩罚了那个负心汉。就像惩恶扬善的钟馗。貍姑用一根钉子扎进了男人的嘴巴,叫他再也不能乱说话,然后把他关到水底的龙宫,让他受百日水刑。”
“还有一种说法呢?”李妙音问。
“还有一种就是,貍姑去世了,王微很辛苦很辛苦地活了下来。”女道轻声说。“所以小姐,你觉得哪个故事更好一些。”
李妙音答不上来。
这些话对她来说,还太难懂,可她又的确听得懂一些。
“果然还是貍姑显灵的故事更好一些吧。”女道又笑了,她真是个爱笑的女人。“好了,“去床上坐着,我该给你驱邪了。”
李妙音依言爬上床,见女人从箱笼里拿出杵臼,开始研磨药材。
“那是什么?”李妙音问。
“颠茄,也叫曼陀罗。”女道士解释。“少用一些它花瓣,制成卷烟吸入,可以治你的头痛。但如果用多了,会令人发狂,继而打开天眼,看到鬼怪。再多,就会害死人。”
她磨碎曼陀罗花瓣,又取出烟杆,取了半勺花瓣粉末,掺到烟丝里,然后点上火,递到她唇边。李妙音用力吸上两口,头有些晕。她继续递,叫女孩接着抽。大约抽了一炷香的功夫,李妙音手脚开始发软。女道便叫她平躺在床上。
“如果你以后还有别的疑问,可以到影园上的澄虚观找我。”貍狌道人说着,收起烟杆和花瓣粉末,又到角落抱起打盹的貍花猫,转回来,将猫儿毛茸茸的脑袋凑到李妙音跟前。
她同李妙音说:“来,摸摸它,貍姑以后会保佑你的。”
李妙音点头,小手轻轻地摁上貍花猫的脑袋,赞叹道:“好软啊。”
女人笑了。
她抱着猫儿,出门。李妙音躺在床上,阖眸。梦境再度攫住了她。梦中她穿行在绿意浓重的山林间,雨水汇聚成山洪,涛涛而下,冲洗着她的脚丫,凉气一缕一缕浸透身体。她不知走了多久,在梦的深处,听到了拼凑出来的歌谣。
“肉太阳,血太阳,姐姐今日嫁情郎……”
大梦一场,梦醒,她的病果真好了。
不几日,范启元父子将欲起离,往京城去。
李妙音被母亲带着,跟在父亲后头,为他们送行。
李妙音站在门口,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听母亲说他被范叔叔打了,不知道疼不疼,有没有受伤。她有些想问,可没有时间让她偷偷问了,父亲挡在她跟前,她都没瞧见他的脸。
范启元坐上了车,正在催促范贞固。
范贞固回望一眼大门,将要上马,却又突然挣脱父亲伸出的大掌,奔到大门前。如同一只灵敏的小狼,他低伏着身子,钻过人群,不管不顾地扑到她身上,抱住她。
“姐姐,姐姐,我要走了。”他额头紧贴她的,彼此离得是那样近,张嘴说话时,滚烫的热气吐出来,像要把她融化。“你一定要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