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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动盛宴 正文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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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耳语》第三十二场二镜一次,Action!”

    百乐门不复以往的繁华,脚步空旷得能听见回声,宋小姐越往里走越心惊,掌心也沁出一层细汗。

    万一谢宴楼走了怎么办?

    如果她不在上海了,自己要去哪里找她?

    这种恐惧的心情在她敲门没有回应时达到了顶峰。

    宋小姐从怀里掏出了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红玫瑰的房门。

    屋里有清淡的酒气,可容纳三人坐的长沙发里侧卧着一位美人,旗袍勾勒出沙漏型的身材。

    窗外忽的亮如白昼。

    在日军的轰炸声中,宋成绮弯腰抱住了沙发上的女人。

    轰炸暂时没有到市区,但是响动总是骇人的,城里越来越危险。

    城外传来交火的声音,在黑夜里断断续续响了许久。

    两个人坐在卧室的角落里,宋成绮反而笑了,问她:“你怎么还没走?”

    谢宴楼反问她:“你怎么又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对上彼此的眼睛,熠熠生光,情深不悔。

    按道理此处应有一个吻,也确实要发生一个吻。

    只是在宋成绮的脸靠近对方时,头顶飞机轰鸣,她下意识地躲进了谢宴楼怀里。

    ——未必是敌军,更有可能是我方飞机。

    谢宴楼怀着她柔软的身子,低声笑道:“怕了?”

    她半开玩笑地揶揄她:“就这点胆子还学人私奔。”

    宋小姐关于战争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她襁褓里应该是经历过的,记事以来没有直面过战争。

    她年纪尚轻,于是小声反驳道:“你不怕吗?”

    谢宴楼轻描淡写道:“不怕啊。”

    “我听说人被炸死的那一秒,因为很快,所以感受不到痛。是真的吗?”

    “是真的。”谢宴楼回答她。

    宋小姐松了一口气。

    似乎为自己选定了一种死法。

    谢宴楼骗了她,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幸运,直接死在炮弹中央,炸得支离破碎,一了百了。更多的是被炮火殃及,缺胳膊断腿,有的弹片嵌进身体,痛不欲生,受尽折磨而死。

    她现在做梦还会梦到她的爹娘和妹妹。

    她也没有告诉宋成绮,被炸死的人死前是非常难看的,她这么漂亮又爱干净,一定受不了。

    她已经等到了她的答案,甚至奢侈地和她见了最后一面。

    上天在她二十三岁这年,终于待她不薄。

    谢宴楼说:“成绮,要不我们结婚吧。”

    宋小姐在她怀里擡起了头,镜头定格在她诧异而惊喜的脸上。

    ……

    “《耳语》第三十三场一镜一次,Action!”

    谢宴楼在城中有一处自己的私产,是个小院子,比不上宋小姐的别院气派,但胜在清静整洁。

    这地方谁也不知道,置办好之后她也很少来。

    她原本盼着,若是有生之年能等到世道太平,她攒了一笔积蓄,就在小院养老。

    以她的出身,也不求什么知心人,平安度过一生就行。

    大厦崩塌,终究成了泡影。

    推开院门,一阵霉灰扑面而来。

    两人合力将院子打扫干净,又收拾出一间卧房,宋成绮不会做家务,但非常认真地学,谢宴楼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谢宴楼有时停了手看她,脸上的笑容似喜还悲。

    小院暂时没有通电,点了几支蜡烛。

    烛火下宋小姐穿着寝衣,拢住谢宴楼柔若无骨的手,一手从枕头底下掏出匕首,道:“我妈妈说得对,以我们俩的样貌,在外面比普通人危险百倍,所以在逃亡前,我想先将脸划花了。”

    谢宴楼看着她唇红齿白、面胜桃花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只担心你会嫌我。”

    “我不会。”谢宴楼省去了后面的可是。

    宋小姐继而抚上女人的脸,目光怜爱地描摹过她的眉目,心生愧疚。

    “对不起,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她,她依然可以过她安稳的生活,不必担心朝不保夕,不必毁损她的容貌。

    她有一张那么好看的脸。

    谢宴楼主动扣住她贴在自己脸颊的手,在她掌心眷恋地蹭了蹭。

    “你记得就够了。”

    彼时宋小姐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只是一个刚逃出来的富家千金,即便前路未卜,只要有爱人在身边,哪怕顷刻间死在炮火下她也不后悔,只觉得幸福。

    桌上的烛火跳动。

    两人依偎在一起,宋小姐忽然扭扭捏捏,问道:“你说的结婚,是什么意思?”

    谢宴楼把手伸到她眼前,摊开一直收着的掌心。

    宋小姐惊喜地看着她手里的戒指。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谢宴楼不答。

    在宋公馆门口遇到那天,谢宴楼回去就准备了这两枚戒指。即使她不来,在她心里也早已将自己嫁给了她。

    如果非要追问一个答案的话,她希望是见到她的第一天。

    弹指三年,在一起不过几月,太匆匆,早知今日,她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

    幸而现在也不算晚。

    宋小姐矜持地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口中的话却与表情不符:“你帮我戴上吧。”

    谢宴楼却重新将戒指收起来,道:“明天结婚的时候再戴。”

    “明明明、明天?”宋小姐才知道自己明天就要结婚了,脱口道,“会不会太快了?”

    “最早只买到了后天的船票,我们要赶紧离开上海。”

    她声音冷峻,带着隐隐的急迫,宋小姐本能地握住她的手,答应道:“好,都听你的。”

    后天正好是她去美国的日子,她也没有注意。

    宋小姐看着她起身将戒指收进衣柜里,吹灭蜡烛回来躺下,宋小姐窝在她温暖柔软的怀里,问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了吗?”

    谢宴楼说是。

    宋小姐将嘴唇凑到女人耳边半晌,呼出来的热气吹得她耳根发痒,也没说出什么。

    最终只是撩开她的发丝落下温柔一吻。

    “嗯……晚安。”

    她本来想说“我爱你”,又嫌太过矫情,连命都可以为对方舍弃,还不叫爱吗?

    再说,谢宴楼怎么不说,她还比自己大一岁呢。

    总有机会的,她这样想道。

    思绪转到了明天的婚礼上,她想起了她的妈妈,婚礼没有亲人在场总是遗憾。不知道爸爸发现她离家出走没有,妈妈会因此受到责罚吗?

    宋小姐想了太多事,想得昏昏欲睡,她声音沉沉,半梦半醒:“日本人一定会打进来吗?这里是我们的家,为什么要走的却是我们……”

    谢宴楼侧身揽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拍着哄她入睡。

    ……

    “卡。”

    最后一天夜戏,也是裴宴卿的最后一场戏,殷惊鸿开拍前调了无数次光,强迫症似的道具对了一遍又一遍。

    电影项目组和制片组陆续赶到,场务抱好了鲜花。

    柏奚化了进组以来第一个全妆。

    摇臂、轨道、摄影机各就位。

    殷惊鸿:“演员到场了吗?”

    对讲机传来副导演的应答:“两位老师都准备好了。”

    场记打板的声音都比平时振奋,旋即快步出镜——

    “《耳语》第三十四场三镜一次,Action!”

    殷惊鸿这场的光调得不提多旖旎,简直和缠绵扯不上半点联系。

    堂屋点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烛,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谢宴楼穿着中式喜服,红衣配红烛,明明该喜庆高照,却被高饱和度的光线映得透着诡异。

    她对面的宋小姐则穿着纯白的西式礼服,去掉了累赘的婚纱头纱,在男装基础上做了改良,更符合女子的曲线。

    屋顶的横梁映在地上,宋小姐从阴影下走出来,去牵谢宴楼的手。

    没有主婚人,没有证婚人,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只有茫茫天地可做见证。

    或许白日火车站被轰炸的废墟亦可见证。

    若干年以后,山水枯竭,桑田沧海,时间被缩短成很短的一瞬,她们也在这一瞬真实存在过。

    谢宴楼站在宋小姐对面,两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该怎么形容她此刻的眼神?

    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柔情都用尽,她久久地凝视着她,看得宋成绮脸皮发烧。

    “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好漂亮。”谢宴楼眨着眼睛看她。

    如此直白的夸奖让宋小姐再次脸红,但同时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伤,让她眼眶发酸。

    她抹了抹眼睛,不是很理解:这是怎么了?

    谢宴楼牵着她,跪在堂前主位空座的蒲团上。

    她自己兼任傧相,唱赞礼。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向外,面向广阔天地,虔诚地拜了下去。

    直起身后宋小姐忍不住朝她笑了笑。

    谢宴楼攥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两人面朝主座。

    许久,等到宋小姐疑惑地看向她时,谢宴楼克制的带着轻颤的声音响起。

    “二拜高堂——”

    一声枪响。

    她的头深深地磕下去。

    枪声炸在耳边,宋成绮以为城外交火,本能擡手护住身边的人,却摸到一片温热的黏腻。

    她皱了皱眉,循着自己的手看去,红色的血像是泉水,从掌下的枪洞里不断涌出来。

    很快从手心浸到她的手背。

    宋小姐茫然的眼神充斥着大颗的泪水,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越过谢宴楼跪在地上的身影,院门口宋司令举着枪的手放下,宋妈妈站在他身边,目光不忍。

    一切的声音都静止,变成一部默片。

    宋妈妈嘴唇张合,没有声音,身后的警卫兵上前将宋小姐和谢宴楼分开,宋小姐不断地挣扎,手碰到却一次次被拉开,巨大的痛苦令她跪倒在地,眼泪反而成了最苍白的东西。

    悲痛的最后,她紧紧攥着从谢宴楼衣袖扯下来的一块布料,昏死过去,被带离了别院。

    镜头从门框往里拍,圈出四四方方的一个框,谢宴楼一身红衣倒在屋子中央,身影不断地拉远、拉远,直到成为红色的一个点。

    屋前挂着的两盏红灯笼随风摇晃,映得月色更加惨白。

    ……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