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晚霞染透了天际,陈幻终于在油耗尽之前,从颠簸又弯弯绕绕的山深线里灰头土脸地转了出来。
出了S城多半是山路,她不太熟,一不小心就走错。
三百公里的路程,她从早上开到这会儿,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从杂乱无章的闹市区穿过,满眼的烧烤和各种夜市小摊混杂在一块儿,烟熏火燎间,被塞了一耳朵卖盗版鞋的小广播。
和她十多年前来时的气氛几乎如出一辙。
她爸的老家一点儿都没变。
七小时前。
陈幻从卧室出来,接听陌生来电。
接通之后对面半天不吭声,陈幻用略低沉的声音“喂”了一下,对面才开口。
电话那头是个十三、四岁小姑娘的声音。
刚变声没多久,声线里还带着稚气,却直呼陈幻的名字。
“你是陈幻吗?”
陈幻:“你哪位?”
“喂”的那下已经不温柔,这会儿更凶。
小姑娘也没自我介绍,只说:
“你爸快死了,想见你一面,把你的东西给你。”
乍听之下感觉是恶作剧。
毕竟“爸”这个角色缺位多年,对陈幻而言非常陌生。
她早就不觉得自己有父亲了。
但在一个多月前,她的确接到了一通来自这个男人的电话。
当时他说——混不下去的话回家住吧。
陈幻脑海里就四个字,莫名其妙。
两人本就半生不熟,半辈子没管过她了,怎么就忽然惦记起来。
原来是快死了,在这儿铺垫呢。
人快没了,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了。
那现在打这电话的,就是被他挂在嘴边,“很会念书”的小女儿了。
“那是你爸。”陈幻说,“你负责送终。”
“我会的。”对方说,“再说一次,你回来将你的东西拿走。见不见他随便你。”
陈幻刚提了一口气,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脾气,的确和陈幻有点儿血缘关系。
陈幻没打算去。
当初陈幻爸妈离婚前,陈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时隔二十年,她还记得半夜她爸偷偷出门的事儿。
陈幻趴在阳台往下看,本来夜里太黑,跟路灯又隔着距离,该是看不见的。
可和她爸挨在一块儿的那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即便在黑夜里也很醒目。
那女人甚至擡头,对着陈幻笑。
带着种隐秘的、得逞的快乐。
后来父母就离婚了。
陈光廷离开这个家,离开陈幻母女的那年,陈幻就下定了决心,等这老狗死的时候,她一定放挂鞭炮欢天喜地庆祝一番,祝这天地间少了一个抛弃妻女的人渣。
现在她该做的不是去送终,而是买鞭炮去。
可是。
且不说S城城区里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那臭小鬼说的“你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陈幻思来想去,她肯定是没有东西落在老狗那边。
就算有,这么多年她也不稀罕了。
恐怕是妈妈的东西。
妈妈过世多年,回想起来面容已经模糊,但爱她护她的气息犹在。
陈幻在露台抽完两根烟,回来,看白境虞还在睡觉,大概是昨晚真太累了。
不愿意打扰白境虞睡觉,找了本便签,写上:
【白境虞:我爸要死了,我去一趟,拿点东西。回来再跟你详说。】
写到这儿,看文字觉得硬邦邦的,白境虞会不会嫌她这人没意思。
末尾补了一句:
【会一直想你。陈幻。】
写完贴在镜子上。
白境虞这么爱干净的人,哪儿不去都得来这儿洗漱,肯定能看见。
往包里塞了一身衣服和随身物品,很快出门。
也就是在这匆忙之间,带错了充电线。
她以为摸到的是新买的,其实是已经半断不断,被她淘汰但还没来得及丢的那根。
她记得听人说,陈光廷住回了他老家,距离S城三百多公里的览村。
去览村的路陈幻不熟,开得比较慢,还一直是隧道,信号奇烂无比。
她这台破二手大众车,没有现在新款车的大屏中控,导航得靠手机。
陈幻又走错一次路后,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开手机导航,信号再烂,导航再断断续续,也比绕个五公里强。
想充电的时候,这才发现手机充电线带错了。
怎么扭那根充电线,就是充不上电。
此刻,身处群山环抱某县道上的她,手机只剩下10%的电。
这时候,白境虞的微信进来了。
白:【你人呢?】
陈幻回她:
【我手机快没电了,充电线还带了根不能用的,不知道服务区在哪儿。要是一会儿你联系我我没回,那就是手机自己关机了。等我充上电,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陈幻以为这条微信发出去了。
但凡她舍得跟白境虞少说几个字,都不会错过难得的信号。
把手机一放,接着开车寻路。
注意力都在路况上的陈幻,并不知道这条微信并没有抵达白境虞的手机。
而她的手机也在白境虞一次次无法拨通的电话之后,彻底没了电。
会议顺利进行,林恃很快与合作商确定好了合同的细节,还为启丰降低了5%的成本。
细节敲定,又确定了签约仪式的时间和地点,这次出差最重要的事算是解决了。
剩下的,就是明天去总部开会。
林恃说:“会议内容你不需要准备,帮我记录就好。”
舒泉从来没去过总部,听说明天董事会和诸多高层都会出席,弄得她有点紧张。
两人正在对明天的时间,合作商的COO郑总,以及几位部门领导从走廊那头走过来,邀请她们今晚一起吃饭。
郑总说:“累一天了,中午吃员工食堂,晚上总得吃顿好的了吧。放心,肯定不铺张浪费,就去我自己的俱乐部。我特意为二位女士请了几位音乐家,过来唱唱歌助助兴,你们一定要赏脸啊。”
郑总笑得红光满面,邀请也是真心实意。
毕竟这笔大单,够他们公司吃大半年了。
重要合作商的邀请不好拂面子,林恃答应去,然后拍了拍舒泉的肩膀,对郑总他们说:
“我去就行了,小舒睡眠不足,忙一整天累坏了……”
林恃本意是答应了舒泉,今晚放她早点回去休息,不好不守信用。
话还没说完,舒泉忽然说:“我也去吧。”
舒泉被所有人注视着,笑容紧绷。
“可以吗……”
林恃:“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郑总说一会儿就安排车过来接人,前台先带她们去休息室歇会儿。
穿过走廊时,舒泉小声对林恃说:“我看他们都是男的,你一个女孩子去,我不放心。而且我中午睡了,真不困了。”
林恃看着身边这比她小了十岁、矮了十多厘米,跟纸片一般单薄,却打算去保护她的女孩,忍不住笑着道了声谢。
林恃就要打开休息室门的时候,舒泉将心里酝酿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舒泉:“恃总,之前我准备的资料里,数据被人偷偷修改了。我觉得这个人或许和匿名举报你是同一个人,可能她还会有后续的举动。你要当心。”
林恃回眸,对上舒泉一双忧郁的漂亮眼睛。
林恃也没有很惊讶,默然片刻后,淡笑道:“好,我会的。”
郑总的俱乐部装修得非常奢华。
舒泉在门口看一眼,收获了满眼的光污染,有点晕。
郑总准备了一大桌的飞禽走兽生猛海鲜,开了瓶七位数的好酒招待贵客,才吃了一半,身后厚重的罗马柱双开门被推开,里面居然是间无比宽敞的豪装KTV,舞台上已经有一群过气明星在载歌载舞。
这顿饭吃得实在热闹,饭后,郑总递来两只无线麦,示意让林恃和舒泉也唱几首,减减压。
林恃嘴角抽了一抽。
“还挺接地气啊郑总。”
手下人已经去点歌了,郑总以为林恃真在夸他,乐呵呵地说:
“去外面的娱乐场所怕惹事儿,自己家的地盘想怎么闹都行。”
林恃可一点都不想闹。
没给脸色,挺随和的,还会拿着荧光棒助兴,可就是一首歌不唱。
林恃跟舒泉说:“唱歌这种事,当然要在熟悉的人面前才唱得出来。”
这舒泉倒是不意外,林恃看上去就是很有边界感的人。
郑总人太接地气,酒却会选。
林恃挺喜欢喝的,多喝了几杯。
舒泉说自己不会品酒,给她喝浪费了,郑总就给她送了两罐可乐。
林恃去卫生间出来,顺便打了个电话。
林恃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确定人在玻利维亚?继续盯着。别打草惊蛇,得一次性抓着。嗯,行,那我等你消息。”
林恃挂了电话回到KTV,看见舒泉将她的酒杯握在手中,一副好奇酒泪挂壁程度的样子。
等林恃坐下了,才放回她面前。
舒泉小心谨慎,怕人不注意在林恃酒里放不干净的东西,又怕一闪而过的小动作会很难察觉,林恃离开的这段时间,舒泉一直将酒握在手中,全程紧盯着。
谁也不想被当流氓,怕郑总不乐意,舒泉就找了个看酒泪的借口掩饰着。
一如既往的周到。
林恃拿起酒,对舒泉渐渐有些刮目相看,“这么会照顾人,谢了。”
这姑娘竟比她想得还要细心。
舒泉笑着摇摇头,“恃总不用客气。”
贵客不唱,郑总和下属们自己唱得也很开心。
趁着气氛正好,郑总坐到林恃身边,小声跟她说:
“我们家的产品和生产线您过目了,质量没得说。如果能为启丰全线供应的话,价格还能再往下谈。”
林恃早就看出来郑总今晚有备而来,果然胃口真不小,想吞下启丰全线的供应。
林恃这头没答应,先探他底价。
陈幻好不容易颠簸到了服务区,买到一根充电线,把油也加满。
开机之后,陈幻终于发现自己的微信没发出去。
白境虞也没有给她新的微信。
一阵不妙的预感刺进陈幻的脑中。
她立即重发微信。
一个大大的、熟悉的红色感叹号,矗立在对话气泡的正前方。
陈幻:“……”
她被白境虞拉黑了。
这可太完蛋了。
陈幻脸都白了一层,心道:白境虞不会觉得我又跑了吧?
刚睡完,人就“又跑了”。
别说是白境虞,就是陈幻本人设身处地想一想,都想将自己撕成两截。
白境虞这会儿得多难过。
陈幻黑着张脸站在车边,给白境虞打电话。
没通,电话也被白境虞拉黑了。
陈幻揉着乍然痛起来的太阳穴,看向天际。
这叫什么事啊……
握着手机想了想,给方栀发了条微信,让她给白境虞捎个话,说明一下原委。
微信发出去,方栀也一直没回。
陈幻彻底陷入了沉默。
只不过是离开S城三百公里,陈幻怎么感觉自己像被全世界屏蔽?
其实她今天也是真的点儿背。
写的那张便签,胶本身粘不牢,白境虞发现她不见了出来找她,走路带风,一下给刮到地上。白境虞调转回来再一踢,直接被踢到洗手台下方,彻底失去了被发现的可能性。
而方栀,常年手机随身带,就今晚情况特殊。
前两天熬得太累,方栀去医院刚挂完吊瓶回来,又被迫去了酒局。
喝得她昨晚吐了一整晚,今天还得跑来上班。
这情况在投行很常见,她有好几个同事硬生生喝成了高血糖。
但恶劣的酒桌文化在这个圈子里尤为盛行,你不喝酒人家根本不把你当自己人。
有同事带着挂瓶甚至是胰岛素上酒桌的,说:“哥,放心,今晚一定陪您喝尽兴了,等我打完一针咱们接着喝!”
不要命的投行人前赴后继,倒是让方栀想开了一些。
人命就一条,别人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得清醒点。
上了半天班,方栀实在难受,坐立难安浑身发毛,突然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
这破班谁爱上谁上。
方栀请了假回家,手机一关,立即钻进被窝。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睡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幻的确被全世界屏蔽了——
通向白境虞的全世界。
陈幻将手机放下,深吸了几口气,心口还是闷着烦意。
一边寻思着明天回S城该怎么哄白境虞,一边只能继续前往陈光廷的住处。
一路打听着,结合自己的记忆,二十分钟后,车停在年久失修的老厂区门口。
车轮压过稀烂肮脏的泥地,碾出污泥浊水,一地的狼藉。
陈幻将车熄火,发沉的双眼望向老厂区深处,那微弱的点点灯火。
好像是这。
因为奔波和火气,此刻陈幻眼下多了一抹青黑,眉间染上挥不去的烦累,犀利的双眼间,灼人的火气更盛。
艳红色的双唇和森青的发色,将她整个人拔得更加锋利,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从车斗里摸出万宝路冰蓝,抽了一根出来贴在唇上,指尖在点烟器附近心不在焉地逡巡。
还没拿着点烟器,就见个穿着深蓝色校服的小姑娘从她车前走过,身后背着个黑色的大书包。
小姑娘看上去像初中生,年纪不大却顶着一张与她年纪不符心事重重的脸。
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厂区门口的方向,出神地想着什么。似乎没发现身后的书包早就湿透,沿着她行动的轨迹在地上落下一道蜿蜒的水迹。
小姑娘双手拽着书包带过马路,眼睛眨也没眨,闷着头往前冲,速度还挺快。
完全没发现陈幻车后有辆疾驰而来的车,冲着她就来。
她的视线正好被陈幻的车挡住。
极其危险的“鬼探头”角度。
陈幻猛地拍响喇叭。
突如其来的刺耳声响,让小姑娘脚下慌忙一顿。
一辆车风驰电掣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撕开她脆弱的神经,急速带起来的劲风卷起一身后怕的鸡皮疙瘩,让她原本就血色不足的脸更显苍白。
小姑娘回头,看向救了她一命的陈幻。
小脸上惊魂未定的神情还未消散,屏着一口气不敢喘,让她瑟瑟发抖的身体更显脆弱。
这副未经世事的纯然模样,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陈幻有些陌生。
这女孩不善掩饰的瞳孔内,惊恐和脆弱一览无余。
偏偏又在下一刻,迅速压抑了下去。
警惕、且生人勿进的凶劲儿,一下涌上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