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就是陈幻了。”
小姑娘一开口,熟悉的直呼其名,没大没小。
是给她打电话的那位了。
“直接去殡仪馆吧,他死了。”
小姑娘转身往厂区里去。
陈幻跟在她身后。
通往老厂区的路灯早就坏了一大半。
小女孩走了几步,回头。
“不知道殡仪馆怎么走?”
陈幻:“你不去?”
“去,我回家找张照片当遗照。”
陈幻继续不紧不慢地跟着,来到一栋红砖楼前。
陈幻很小的时候来过这儿,还有点印象。
她爷爷奶奶还活着的那些个暑假,她爸妈会带她来。
那时候这厂里有人养鸡养鸭,陈幻将鸡鸭撵得到处跑,开心坏了,最后被她妈拎回去一顿好骂。
记忆里这儿不是什么富贵的地方,但有活气儿,来来往往的都是同一厂的职工,大型居住区里满当当的烟火气,一到夏天的夜里家家户户出来乘凉,吃着水果瞎聊天。一直到午夜,细碎的人声才会消停。
那是生活的火焰,本以为会在时光中永远炙热地燃烧。
而今时过境迁,只剩荒凉。
看这周围的野草,长得小腿高,根本没人管。
这房子曾经和陈幻相关,后来成了陈光廷和另一个家庭生活的地方。
这份沾染了陌生人气息关联让陈幻不适,转过头,懒得看。
门半合着,小姑娘规矩地穿鞋进屋,将沉重的书包挂起来,坐在木柜前,拿出一本沉甸甸的相册。
翻了一会儿,选出一张,沉默地看着。
屋里的光白得刺眼。
灯光下,女孩短短的学生头很清爽,衣领整洁,看得出来她被照顾得很好,性格要强,即便眼睛红彤彤的,带着明显的不舍,却没允许自己真的哭出来。
她找了个信封,把照片装进去,捏着信封出门踩上鞋的时候对陈幻说:
“殡仪馆就在造纸厂对面,你自己去。”
陈幻并不知道造纸厂在哪儿。
“你跟我车走。”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陈幻的车。
从未见过面,突然硬凑在一起,年龄差了一代人的“姐妹”,独处时的尴尬不言而喻。
全程谁也没说话。
幸好览村很小,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尴尬没持续多久。
殡仪馆里面放在哀乐,满地瓜子壳,还摆了好几桌麻将。
正在打麻将的人说着当地的土话,骂骂咧咧。
一口棺材放在挽联下方,隐约看到里面有个瘦小的轮廓,被人群隔绝在外,仿佛来这儿的人不是为了送他最后一程。他只是个没人在意的摆件。
小姑娘进去了。
陈幻站在门口,人群的最外围,抽了个根烟出来含在唇中,没点。
有个中年妇女转头看到她,打量了一番,用憋足的普通话说:
“这里不能抽烟。”
陈幻反问:“我抽了吗?”
一个外来客这么凶,中年妇女退到另一边去,低声问一个戴着的黑袖箍女人:“那谁啊。”
带着黑袖箍的女人正在给小姑娘穿孝衣,她年近五十,整个人精瘦又黝黑,回头看陈幻。
这张脸陈幻有点印象,是陈光廷的表妹。
也是在场陈幻唯一见过的人。
她一开始没认出陈幻,寻思了片刻,终于从记忆里抓起了一丝可能性。
“你是陈幻吧?”
没等陈幻应答,正在给孝衣挽袖子的小姑娘帮她应了:
“她是。”
看得出来陈光廷生前没做过多少好事,来送他的人寥寥无几。
除了他表妹,也就是陈幻表姑,落了几滴撑场面的眼泪。其他人,包括他那个小女儿在内,大家的表情都是淡淡的,甚至还有人在窃窃私语,面带笑意。
陈幻始终站在外面,没进去。
她觉得这儿发生的事跟自己没关系。
她有些后悔。
来览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知道,属于她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来的路上看那小鬼眼眶一直红红的,陈幻一时心软,没问。
错过最好的机会,只能干等着了。
陈幻想到一件很头疼的事。
从来没听说过晚上火化的。
那她岂不是要等到第二天?
陈幻看着已经降下的满天星辰,无言以对。
这一年,这一夜。
二十八岁的白境虞在得而复失,极端糟糕情绪下,硬着头皮和团队同事开会至深夜。午夜时分,站在十字路口,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还要回去工作的她,也望向了同一片夜空,想起了曾经困住她的噩梦。那噩梦,竟又再临。
二十七岁的陈幻打算就睡在车里。双臂空空,只能抱紧自己。赶了一整天的路,疲倦至极,本以为很快就会进入梦境,没想到一闭眼,全是白境虞的脸。或许不该回来。这一夜的陈幻觉得,她的选择好像永远没有对的时候。
而她十三岁的妹妹,一边守着灵一边写作业。困了的时候站起来走一走,走到父亲遗体面前,看看他。倒是不害怕,十三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是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她的人生就是从这一夜起,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十三岁的舒泉和大她十岁的上司林恃回到酒店,两人在房门口告别时,舒泉打了个呵欠,林恃被她传染,也打了个一模一样的呵欠。相视一笑后,推开了各自的房门。舒泉不会想到这趟出差回去之后,将面临何等残酷的现实。
三十一岁的裴醒依旧在午夜小岛书店睡着了。梦中,一页又一页的纸,被无穷无尽的藤蔓缠绕着,在她周围蔓延,编织成巨大的牢笼,将她死死锁在里面。她读书,只是读书,在沉默中哭泣,在寂寞中慢慢死去。
二十五岁的易织年回家陪妈妈,母女两人看着电视一块儿睡的。她的梦里偶尔有裴醒,偶尔还会有裴醒身边各式各样的女朋友,但大多数的时间里还是那些好吃好玩的。梦中她正在吃睡前看到的惠灵顿牛排,忽然,被一阵慌张的脚步声惊醒。
白境虞将车开到小区门口时,天已经快亮了。
高强度的工作让她暂时将一些事遗忘了。
忙碌过后,疼痛感又在跃跃欲试。
嘴角的伤口被公司同事默默围观了一天,没人敢问这是怎么弄的,她也没用创可贴遮挡,就这么晾着。
伤口已经结痂,但随便一牵扯就有种火辣辣的撕裂痛感。
这一整天下来,她说话的时候多少有点牵扯到,疼得她一阵阵的冷汗。
吃饭更惨,嘴张都张不开。
也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好,最后就喝了点鱼片粥。
今天调休,她打算在家睡上一整天。
谁都别想打扰她。
初开的天际刚刚挤出来一些光。
万物被幽幽的暗蓝笼罩着,让熬了一夜的白境虞看不太清晰。
但有个女人站在她车前,还是能一眼看见的。
白境虞以为她在等人,轻打方向盘,打算绕过去。
车头转,那女人也转,还是堵在她车前,且向她车的方向走过来。
白境虞将车停下。
天都没亮,就有人来碰瓷了?
白境虞这些年工作上见惯了腥风血雨的事儿。
利益斗争中,她不是看客,也不是随波逐流的追随者,她是操盘手。
有人在她的帮助下顺利上市,坐拥巨额财富,就有人觉得自己蛋糕被人狠吃掉一块,对她怀恨在心。
白境虞脑子里始终有根绷着的弦,对周围靠近她的人一些异常行为保持着敏感。
这个女人就很奇怪。
或许不是碰瓷那么简单。
那女人越靠越近,白境虞立即打开远光灯,打算喝退对方的同时,用行车记录仪记录下对方的长相。
刺眼的光一瞬间让那女人睁不开眼睛。
她擡手挡住脸庞,停下了脚步。
其实在那一刻,白境虞还没有看到她的脸。
对她的穿着风格也不太熟悉,只不过能看得出来,这是个五十多岁,保养得很不错的女人。
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在白境虞的心口徘徊。
让她的目光紧贴在对方脸上,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随着女人遮挡的手臂缓缓降下来,白境虞看清了她的脸。
白境虞眼眸内撞进汹涌的惊诧,手指蓦然紧握方向盘。
不可能。
“在那。”
夏步青一说,易织年就看见了十多米之外的白境虞。
副驾上的易雪林“啊”了一声,捂住了嘴。
白境虞正被个女人拽着胳膊,两人拉扯不清。
那女人一副想要将她带走的模样。
易织年整个人往前探。
白境虞的嘴角怎么还红了一块?被打伤了?居然还动起手来了?
易织年生气地“靠”了一声。
什么意思啊?人贩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来了?
还抢这么大一只的民女?以为我们家没人了?
坐在后座上的易织年双手扒着前座的主副驾车椅的两角,脑袋从中间的缝隙里探出来,活像一只已经按上弹弓的愤怒小鸟,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弹射出去,炸飞坏蛋。
“停车!”
她一声令下,夏步青将车停到路边。
车刚停下来,她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易雪林处于震惊的状态好一会儿。
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下车了,怒气冲冲地从她身边的车窗一晃而过。
易织年这颗小炮弹炸进了白境虞和那女人中间,用力一推,直接将那莫名其妙的女人给推开。
白境虞趁机将胳膊拽了回来。
那女人被推得往后倒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幸好被她身后高大的男人扶住。
易雪林也没想到,一向都在避免和任何人起冲突,一心只想着吃的年年,居然会为了白境虞这么凶。
易织年将白境虞挡到她身后,问:“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白境虞眼神飘忽,很明显魂不守舍,低声说了句:
“我没事……”
看到白境虞这副模样,易织年心里咯噔一下。
能让白境虞脸色惨白,看来事情是真的大条了。
易织年看向对面那个女人。
她穿着宝蓝色的圆领连衣裙,剪裁非常贴身,干练中不乏风韵。
一串珍珠项链遮住颈纹,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看似恳切,脚下七厘米的高跟鞋和她的年龄有种微妙的违和。
她和国内经常见到的中年女人,气质有细微的偏差。
而她身后扶着她的男人,穿着一整套黑色西装,金色的头发全往后梳,戴着蓝牙耳机,警惕的蓝眼睛正盯着她们。这是个白种人。
易织年再去琢磨中年女人长相,更觉得熟悉。
“这谁啊?”易织年问白境虞,“我怎么觉得在哪见过。”
白境虞已经平静了不少,“你没见过,她是我妈。”
“你……哈?!”易织年脑子里轰地一下,逻辑险些被夷为平地。
“可可可是,你妈妈不是已经……”
“对,我也想问。”白境虞问厉心湛,“你不是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吗?”
咣咣咣。
陈幻睁开眼,正好被阳光刺了个正着。
她眯着眼睛缓了缓,看见小姑娘在敲她的车窗。
阳光之下,小姑娘红肿的眼睛更是睁不开,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她向殡仪馆的方向偏了偏脑袋。
时间到了,该火化了。
陈幻吃了颗漱口粒下车。
早上六点过五分。
晾了她一晚上的方栀还是没搭理她。
试着给白境虞发了条微信,依旧是被拉黑状态。
隔着稀薄的人群,陈幻见陈光廷的遗体被推到了火化炉前。
小姑娘穿着比她身子大了许多的孝衣,更显羸弱。
她没法跟着进去,只能在门口,向着陈光廷的方向跪着。
虽是跪着,但脊柱挺得正,像根直直的青竹。
人送进火化炉,一阵哀叹中,小姑娘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各个都真情实意。
原来这小鬼还是个情不外露的性子。
陈幻想,老狗死的时候还能有个女儿给磕头,也算是便宜他了。
看来老狗的后半生,起码做了几年父亲。
送骨灰上山的时候,陈幻没去,坐在山脚下的车中抽烟,就等着小姑娘下来问她事儿。
一小时后,小姑娘独自一人抱着陈光廷的遗像下来了。
低垂着脑袋,一开始没注意到陈幻停在路边的车,直到陈幻开车跟了上去,对她“喂”了一声。
车窗降下来,陈幻戴着墨镜,手里拿着根燃了一半的烟。
“我的东西呢?”
小姑娘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在家里。跟我去,我拿给你。”
陈幻就是不想进那个家。
“上车。”
到时候还是在门口等着好了。
回到老厂区,小姑娘抱着遗像进屋,回头看陈幻没跟上来,也不多问。
将遗像放在客厅正中间的柜子上,和她妈妈的并排放在一起,上了两炷香。
陈幻溜达了两圈,小姑娘出来了,给她一个牛皮信封。
“你的。”她说。
陈幻拿过来一看,里面有一张纸,大概是信。
以及一本五万块的存折。
信写得歪歪扭扭,估计是陈光廷快不行的时候写的。
字里行间的意思是让陈幻照顾她妹妹。
【……她只有你一个血亲了。】
陈幻觉得可笑,拿来打火机,将信和存折当着小姑娘的面一块儿烧了。
陈幻墨镜上映着的火苗一下窜高。
小姑娘眼睛睁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女人。
陈幻随手一丢,小姑娘立即上来,想用双手去扑火。
陈幻“啧”一声,比她动作更快一步,踢了一脚沙子上去,火很快被盖灭。
小姑娘还是用手将存折扒了出来,幸好只烧了一点边。
“给你。”
小姑娘估计恨陈幻恨得牙痒,但还是递了过来。
“拿上你的东西,走。”
陈幻靠着车,透过墨镜看她,心想,跟老狗真是一点都不像。
老狗负义奸猾,而这小鬼是一根筋,显而易见的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