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换我问你
那天晚上，戴文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明白。
以至于乔安一直在思考，他说“命中注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觉得戴文欠她一个解释。
戴文喜欢她吗多少会有点。但是是哪种喜欢这个还真的不好说。
而乔安很久以前就知道，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多问。
那是在她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一个男同事抱怨自己的女朋友，说她总是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到底爱我哪里”“你为什么爱我”“你会不会有一天不爱我了”
他大吐苦水：“你们说，我累不累每天白天尽调垃圾公司，晚上回到家，还要被她尽调，而且最夸张的是，不管我说什么，她总是会问：‘真的假的’我当然说：‘是真的!’然后她就问：‘你怎么证明是真的’——你们说我累不累”
总有这样的人，喜欢把和另一半的事情说出来当笑话，显得自己很平易近人，禁得住亲密的调侃。大家当然捧场地哄堂大笑，乔安刚刚入职，很在意自己是不是合群，看到别人笑，便很从众地跟着笑。有人问那个男律师：“你女朋友做什么工作的，是不是也是律师要不然怎么尽调得那么彻底，尽调之后还知道验证听上去就很专业啊。”
同事们又是一阵大笑。
男同事叹着气，答道：“她呀，毕业以后从来没有工作过。如果要是律师，回到家哪还有心情问那么多问题，巴不得早点洗洗睡了。有些问题就是闲出来的。”
这个时候，倒是也有人会反驳，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你整天整夜地不在家，一出差就是半个月，人家有点不安全感也很正常。这不是说明她很在意你吗而且人家问的也不是多难答的问题，就算是尽调也算是常规问题了。你好好回答一下，时不时给她个bringdown即把尽调结论更新到最新日期，是在交易中很常见的说法。，有那么难吗”
那位男同事也是个能言善辩的，立刻道：“你说得简单。这个问题听起来是常规问题，但是如果诚实回答，到处都是坑。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定义爱呢你能保证你的定义，和她的定义——不说是一模一样，至少是可以比较的吗”
“哈，就是你的一个感受，何必这么咬文嚼字!”有人说。
“这不是我咬文嚼字。比如说，你说爱就是我的一个感受，那万一她的理解就是一辈子要有承诺呢你都不知道自己回答的是什么，怎么能瞎回答!再说，世界上那么多夫妻，有多少可以肯定地说自己是爱对方的这种问题，根本就禁不起细问。有的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凡事少想、少问，稀里马虎也就过去了。如果要是寻根问底，那问到底，就是没意思。你想要的，如果还需要问，那永远都问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场景让乔安记了很久。她知道如果寻根问底，就必须承受答案可能不尽人意的后果，也知道很多时候寻根问底是某种意义的引火烧身。
不该问的问题最好别问。该问的问题，也最好在实践中自己寻找答案。如果找不到，那就是没有。
她坐在办公桌前，连上了Zoom会议。这是雪绒花项目第一次管理层尽调，故而大部分人都开了摄像头。她在Zoom的界面上看到了视频接入的戴文，他显然也是坐在办公室里，一身黑色正装，系着黑色的领带，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端正严肃，在屏幕上像是一块界限鲜明的磁铁，冷冰冰的，边缘硬得硌手。
然而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打开手机，点进和戴文的对话框，但是犹豫了很久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退出对话框，点了左伊。
乔安：你最近怎么样
左伊回复很快。
左伊：还行，就是不够忙。
乔安：不够忙你不是前一段说DCM市场恢复了吗
左伊：破冰了，但是和去年的项目数根本不是一个体量
左伊：不过我也不是很愁，估计要等疫情过了，这些地产公司才会开始好好建房子，然后发债。这是一个周期。
乔安有些无语。不过她也不是真的关心DCM市场，随便问候一下，也只是开场白。
乔安：和你说一件事，但是你要先保证，不要judge我，别对我说重话
左伊：完了，你肯定和戴文睡了
左伊：哎，我说你什么好。你还不让我说重话
左伊：我也没什么重话，我简直无话可说!
乔安：没有!你想什么呢!
左伊：那是什么你辞职了
左伊的思维实在太过跳跃。乔安心里一阵无语。她三言两语，略过细节，直奔重点，把和戴文这段时间的种种事件告诉了左伊。
对此，左伊立刻做出评判：戴文，远不如路易。
乔安：我并没有谈路易的事。路易在考虑之外。
左伊：就事论事，如果你偏要和同事谈恋爱，我建议你和路易谈
乔安：那不行，路易以后是我顶头上司，我和他有利益冲突。如果要谈恋爱，我们俩有一个人就要辞职。
左伊：那你就辞了吧，你们那破工作，不值得你留恋。路易赚那么多钱，养活你不成问题。而且你也很好养活。
乔安感到一阵无语。左伊的判断，总是一针见血，但是总不是那么回事。她只好推脱道：管理层会议开始了，我先不和你说了…
因为疫情，很多会议都改成了线上线下同时进行。线下会议位于公司北京的总部大楼，有工作人员开了摄像头，给线上拨入的人一个身临其境的参会体验。乔安看着摄像头里从模糊到清晰的画面，可以看到一排的公司领导——因为公司是教育机构，领导都是老师出身，和她平时常见的地产公司土豪有很大的气质差异。
虽然管理层尽调表面上一排祥和，但是乔安知道这个项目启动之前在中介委任阶段就已经是血雨腥风。几家外资行争做保荐人，争得头破血流，最后的领头保荐人是最aggressive的一家外资行，麦凯雷。律师委任也是同样激烈。尹荷带着天然的资源和经验拿到了发行人律师，保荐人律师迟迟定不下来。最终确定的，还是尹荷最不想见到的老熟人，来自X&X律所的威廉程。为了表现对这个项目的重视，威廉程不仅亲临现场，而且还亲自读管理层尽调问卷——在一般项目上，读问卷的一般都是初级律师。
乔安简直不敢想象，同在会场的尹荷见到老仇人是什么表情!
这些都是路易八卦给她的。路易人在香港，只能远程拨入，在skype和微信上时不时和乔安吐槽着项目上的一些八卦琐事。他消息灵通，在座的几个投行的MD和律所合伙人的一些丑闻轶事，他似乎全都清清楚楚，乔安听着这些八卦，实在是忍俊不禁，很难控制自己的表情，只好拼命地进行表情管理。
如果没有昨晚那事，她肯定也会去找戴文八卦一下。戴文在八卦方面沿袭了尹荷的优良传统，天下八卦，无所不知，讲起话来更是妙趣横生。
然而现在和戴文的关系，似乎亲近又疏远…她难以拿捏尺度，所以不敢贸然行事。
正胡思乱想，她的skype图标亮了亮，新的消息进来，是戴文。
戴文：你傻乐什么呢
乔安：我没有傻乐。
戴文：得了吧，你开着摄像头，我都看到了。
戴文：不好好开会，一个劲地走神，这不像你啊。
乔安：是我不对。路易在和我八卦威廉程的感情史，我实在控制不住。
戴文：好啊，两个美国律师，居然没一个好好开会的。不怕我给尹律师打小报告吗
乔安：高擡贵手!
戴文：行了，路易给你讲了什么八卦说来给我听听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在zoom会议界面上点了点，看到了也视频拨入的戴文。戴文一脸严肃，正襟危坐，完全看不出来正在和乔安交换八卦信息。
乔安：下了会和你说。我现在要认真听讲了。
戴文：和路易八卦那么开心，看到我就要专心听讲了
乔安：我没看你
戴文：胡说，你表情都变了。
乔安有些吃惊。她自认为自己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过是在屏幕上点了点戴文，真的会有这么大的表情变化
乔安：这你都能看出来
戴文：没有，你面如止水。我逗你呢。
戴文：没想到你真的在偷看我，好一出不打自招。
戴文：现在你脸红了，又是怎么回事别低头，看镜头。
戴文：好嘛，你也没有脸红。我又是诓你呢，看来这次你学聪明了。
戴文：
戴文：你怎么不说话了
戴文：乔安乔律师
戴文：你怎么把摄像头关了这多不礼貌啊!这么多人在线上看着呢!
雪绒花项目的管理层尽调会议和其他项目差不多，又臭又长，遇到关键问题总是因为无法深入讨论而跳过。第一天议程结束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乔安走出办公室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戴文在她办公室门口，低着头徘徊。
乔安默默地开了门，戴文跟在她身后走进去。两个人在办公室里面对面站着。戴文穿着还是白天那一身，西服革履，甚至连领带都还规规矩矩地系在脖子上，比平时看上去还要道貌岸然。
“你不介意我把口罩摘下来吧”戴文问。
乔安摇摇头。戴文把口罩摘下来，放进口袋里。乔安犹豫了一下，也把自己的口罩摘了。两个人面对面，坦诚相对。
办公室是玻璃门，隐私有限。一群入职不久的junior叽叽喳喳地从乔安的门口经过，戴文回头看了看。
等他们走远了。戴文转过头来，对乔安说：“乔律师。”
“嗯”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戴文着，目光带着有如实质的重量落在乔安脸上。
乔安沉默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她一段时间前已经下决心和戴文划清界限。她和左伊说过，戴文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以后也不是她的计划之中。这都是真心话。但是一个吻，两个吻，如果一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就说明这件事多少已经有些情难自已。就算她能控制自己，在工作场合和戴文维持君子之交的距离，她又能瞒过自己的内心吗更何况如果这并不是她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她难道就能甘心眼睁睁地等着两个人的感情分别冷却吗
她左右为难。一方面是情不由己，弃之可惜。另一方面也是困难重重，前途未卜。难怪大家都不看好职场恋情。
戴文还站在乔安面前，等着她开口。乔安说：“我心里很乱。”
戴文点头：“我也是。”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我不知道是应该问你，还是应该问我自己。”乔安说。
戴文问：“什么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乔安说，“我也理不清我怎么想的。”
戴文垂下眼眸，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有些难过。但是他擡起眼的时候，似乎又显得似乎不太在乎，带着点故作轻松的潇洒。
他说：“我觉得有的时候，干脆不要想那么多。”
看着乔安不说话，他又说：“感情的事，总是要跟着感觉走。”
“恐怕没那么简单。”乔安摇头。
“问题有很多，但是最重要的只有一个。”戴文说。
乔安当然知道是哪一个。
戴文轻声问：“年初的时候，丰收项目交表那天晚上，你说会给我另一个选择。”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个offer，现在还作数吗”
“不作数了。”乔安立刻说，“那天晚上我神智不是很清醒，当天就很想撤回那个offer，可惜话已经说出口。幸亏你也根本没有接。”
“好，可以理解。”戴文善解人意地说道，“那这次，换我问你吧。”
乔安心跳加速，她擡起眼，看着戴文，连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不想放过。戴文的表情很温柔，他的眼神落在乔安身上，好像晨光照在海面，虽然没有一点重量，但是却点亮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涟漪。
“乔安，你听好。”戴文清清嗓子，道：“我很喜欢你。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