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女儿门”
“我现在必须立刻回办公室。”乔安在左伊肩膀上拍了一下，匆匆起身。她从会议室后面绕出去。走出门，有人拉了她一下。她回头一看，是X&X的大秘书。她正在会议室外的小桌上分核桃塔，一只手还戴着一次性手套。
“Whyleavesosoon”大秘书用香港口音很重的英文说道，“Stay!”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乔安推脱道。
大秘书拿了两张厨房纸，挑了一大块核桃挞包了几层，放在乔安手心里。
“Youmusttry!”大秘书拍拍她的手背，好心地叮嘱道。
乔安道了谢，心里感到一阵暖意。律所的秘书都是香港本地人，一辈子都在律所的小工位上，兢兢业业地处理各类琐碎的工作，而且还时常要面对情绪及其不稳定的律师，时刻准备处理他们各种紧迫甚至不合理的要求。但是神奇的是，他们大多数人似乎精神状态都非常好，甚至有一些还能像X&X的大秘书一样，有源源不绝的善意外溢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乔安来不及多想，拿着那块核桃挞，一路小跑地赶向A&B办公室。
A&B办公室的门口人影寥寥。几个吃饭回来的助理在玻璃门边小声地聊天。乔安刷卡进门，直奔丹妮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关着灯，她打开门张望了一下，丹妮的电脑屏幕是黑的，平时穿的西服外套挂在衣架上，水杯是空的。桌子和往常一样，一团乱，堆满了各种文件。但是她的手机不在，这也就意味着她人不在。
乔安跑去秘书办公台，问丹妮的秘书：“丹妮今天来了吗”
“她今天病假。”秘书说。
乔安心烦意乱地点点头。她给丹妮发了个微信，没有收到回复。又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听。
这真是糟糕，一切似乎都要证实最坏的猜想。
乔安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远远地看见戴文站在门口，看到她，他向她挥挥手。
“进来说。”乔安小跑两步，开了办公室门。
戴文关上门，往门外张望了一下，转过身。
“你还好么”戴文问。
乔安摇摇头。她说：“丹妮那个传闻，你看到了吗”
戴文点点头，抿了一下嘴，说道：“她真是完了。”
乔安道：“我觉得不一定是真的，肯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你也别太替她说话了。”戴文说，“邮件都发给了咱们所几乎所有人。那些微信聊天记录，完全就是丹妮本人发的。怎么会是假的!”
乔安颓然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手里。
“我知道你肯定一时难以接受。”戴文走近了，靠在乔安身边一个矮柜上，说道，“有些话，可能不那么好听。但是你现在必须和她划清界限。”
乔安猛地擡起头，盯着他。
“你知道现在这件事被传成什么样了吗”戴文低着头，玩着乔安桌上的签字笔，“他们起了个名字，叫‘A&B女儿门’，指的是丹妮说的那句‘想做你的女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本来就很无聊，这件事还能继续发酵。先不说这件事的真假、道德的对错。如果背着‘女儿门女主角’这个称呼，我们以后还能把丹妮放上项目吗以后周会的时候，丹妮如果回答点名‘我是A&B的丹妮张。’你说其他人会想什么”
乔安沉默着。戴文说得确实有道理。丹妮才工作两年，偏偏就被卷入了这么不光彩的丑闻里，如果继续在市场上混，就要一直戴着这个耻辱的荆棘圈。
当然，从某种程度来讲她也是自作自受。
戴文劝了几句，便离开了。乔安点开微信，丹妮依然没有回复。但是各个微信群里，无论是工作群、同学群，甚至本科同学群，都在热切地讨论着这个八卦。有几个和乔安多年没有联络的同学给乔安发消息，旁敲侧击地打听事情的真假。
“不太清楚。”乔安回复。
到了下午，“女儿门”事件进一步发酵。有人在医院偶遇了丹妮，发了一张她戴着口罩等待看诊的高糊偷拍照片，并且隐晦地暗示丹妮在看妇科。
很快就有新的八卦文章发散出来：“女儿门事件女律师妇产科焦虑等待就医，已经怀孕”。
到了晚上，几乎怀孕这件事也坐实了。大家的讨论分成两个流派，一个流派认定丹妮怀孕了要打胎，另一个流派认为她怀孕了要逼宫，才把原配逼得走投无路，不惜去律所投诉。
晚上七点，丹妮忽然回复了乔安的微信。发了两个哭泣的表情。
乔安对她一肚子气，但是看到这个表情，心里还是软了软。她问：你怎么样了。
丹妮那边又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说：很不好。
她这样活泼的人，半天才打三个字，看来是真的不太好。
她接着给乔安发来一个医院的地址，问：你能来看我吗
乔安答应了。
乔安对医院不太熟悉，左拐右拐地问了一圈，才找到了丹妮的病房。她推开门，看到一个护士正在丹妮的病床旁边做记录。丹妮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比平时更显小，简直像是个中学生。
“乔乔姐!”丹妮看道乔安进来，叫了一声，眼圈红了。
乔安走了过去，丹妮很激动，立刻坐起身来抱住了乔安。乔安完全没想好该对她说什么，被她这样抱着，心里更乱了。
丹妮擡起头，眼睛红红的，很急切地说：“那些都不是真的!都是杜撰!”
她说得很真诚，乔安有点不知如何应对。她怔怔地看着丹妮，道：“可是我也收到了那个邮件。那些聊天记录…”
“那些都是有上下文的，不知道她怎么做的，把前因后果都删掉了!”丹妮激动地说着，翻找自己的手机。
乔安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丹妮手忙脚乱地翻找聊天记录。
“这个——”丹妮把手机拿给乔安，“这段对话是我们快要交丰收项目第一轮答题的时候，我在催詹森快点signoff招股书和答题表格。”
乔安看过去，对话如下：
丹小妮：今晚要signoff招股书和回复表格，催一下看看最新版回复你们这边还有没有意见
丹小妮：公司逼得很紧，你们如果有意见，最好一个小时内提!
丹小妮：喂喂，在吗!林总在催我!压力很大!每意见回邮件signoff，谢啦!
詹森：不好意思，刚才和家人在打电话
詹森：你知道吗我真的要当爸爸了
詹森：据说大概率是女儿
詹森：当爸爸很辛苦，如果一定要选，我也想当我的女儿
詹森：这样就可以不用看招股书了
丹小妮：我也想当你的女儿(崩溃)
丹小妮：这不是没投胎成功吗，所以还要催你signoff招股书
丹小妮：你能不能快点看一眼，没什么大问题就signoff了
丹小妮：林延正在我们和公司的群里骂人……
詹森：哎，怀疑人生…
半个小时后：
丹小妮：Hihi，你还在吗
丹小妮：盛银已经signoff了，乔乔姐让我再催你一下
丹小妮：你看招股书了吗
丹小妮：在吗找你也找不到
丹小妮：公司要发火了，说今天必须定稿!林延又在骂人!
丹小妮：再不接电话我生气了!
丹小妮：【萌系表情包，小狗追尾巴】
詹森：嗯嗯刚才在看
詹森：没有意见，马上signoff
丹小妮：收到邮件!!!谢谢老板!谢谢谢谢谢谢!!!!
乔安把手机还给丹妮。丹妮委屈道：“你还记得吗就在我们交答复那天，林延一直催着signoff，盛银先signoff了，你让我去催催詹森来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截图里掐头去尾，把詹森的回复全都隐去了，显得好像我在一头热地追求他。”
乔安点点头，她当然有印象，她只是不知道丹妮到底是怎么催詹森的。
但是这个微信到底是谁截图的这种拼凑，实在是太恶意了。难道是詹森的爱人但是如果詹森的爱人能看到完整的对话，为什么又要恶意地截取某些段落抹黑丹妮
“你和他真的没什么”乔安问。
“真没有!”丹妮说，“我都按照你说的避嫌了。”
乔安感慨：“这件事，怎么会传得这么夸张。”
丹妮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是我和他说话语气太过了吗但是我和别人说话也是这样的。是我的问题吗”
乔安摇摇头。丹妮对詹森的语气，可以解读为正常的社畜，但如果欲加之罪，也可以说是过于热情。她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丹妮无声地看着她。乔安清清嗓子，问道：“你身体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要手术”
丹妮语焉不详：“前一段体检，查出了点问题。要做个小手术。”
乔安轻笑一声，道：“你都不知道外面传得多离谱——有的说你要打胎，有的说你要生小孩了。”
“哈哈哈!”丹妮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容有点苦涩，她笑够了，才说：“也不算说错，你知道吗我要和工作生一个孩子。”
“什么”
“我要和工作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丹妮表情严肃地说，“一个肿瘤。”
“啊什么肿瘤在哪”乔安大惊失色，“严重吗”
“很严重。”丹妮说，“它的直径有…具体数字忘了，反正B超上有这么大——”
她拿手比划了一下。
“没有那么夸张啦。”在一旁的护士听不下去了，“而且大概率是良性的。”
“大概率!”丹妮叫道，“也就是说有可能是恶性的!”
“呃，只能说不排除。”护士小声说，“还是以医生说得为准。”
有乔安和护士两个人陪着说话，丹妮似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生气。虽然脸色依然很差，但是眼睛是亮晶晶的。她对乔安瞪了瞪眼睛，道：“很严重!很糟糕!”
乔安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着”
“以后”丹妮说，“当然是先手术，然后可能还要病假一段时间修养。”
乔安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问，你以后有什么计划呢”
丹妮敏锐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也觉得我应该辞职吗”
乔安被她说中了，语气立刻软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又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应该辞职。但是你做这份工作，身体也熬坏了，还摊上这么说不清的一件事。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会多想想是不是值得。”
“按照谢莉给我的track，我转过年来，就可以升一年级美国律师，拿globalpay了。”丹妮念念有词，“虽然比我很多同学晚了两年，但是我觉得很值得。做什么工作都不容易，别的工作可能也很辛苦，还拿不到这么多钱呢。”
“我记得你家也不缺钱。”乔安说，“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样家庭条件不错的北京独生女，为什么偏要在这里吃这份苦呢你明明有很多别的选择。”
这一下把丹妮问住了。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家也没那么有钱。”
“但是也不缺钱。”乔安问，“你父母希望你做这份工作吗”
“他们天天劝我辞职。”丹妮吐了吐舌头，“但是我偏要做。”
这倒是很符合丹妮一贯的作风。虽然光景实在惨淡，乔安还是笑了出来，问道：“为什么，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我也说不清，可能就是想证明我可以。”丹妮说，“我上学的时候，也没什么人看好我。我就偏要申请法学院，而且要坚持读下来。而且我就想去大所。如果不能去纽约、华盛顿、芝加哥，那香港、北京、新加坡，只要愿意要我的地方，我都可以去。”
“现在你也进了大所，难道你喜欢写招股书吗”乔安问。
“反正我就是要做。”丹妮说，“写招股书是挺没劲的，其实我也天天想辞职。但是我现在还不是一年级美国律师啊!我要拼着一口气去升职啊!”
“你的工资已经和一年级美国律师很接近了。”乔安说，“每年也就差个十来万港币。”
“那也不一样!”丹妮有些赌气地说，“总之我一定要升职，一定要做美国律师。”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ontrack了啊!”丹妮说着，似乎有点纳闷乔安为什么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每过一年，就可以升年级涨工资了。”
乔安点点头。有的时候，人的思维足够简单，也是一种无敌。但是偏偏这么简单而直接的丹妮，被卷入了这么一件不清不楚的恶心事里。
乔安说：“詹森这件事的影响，可能不小。你最近不要太关注八卦号之类的，免得影响心情。但是以后，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老板问起来，我都是可以解释的。我和他之间根本没什么。除了工作上的事，我基本不和他说别的。”丹妮说，“再说了，我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总之，我可没打算认输。”
乔安忍不住为丹妮的天真扶额——这种事，有什么认输不认输的不管丹妮怎么想，A&B都自然会有一套冷冰冰的应对系统。丹妮认为的真相是什么，并不是老板们关心的事。
她说：“你先养病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丹妮点点头，忽然狡黠地笑了一下，露出了点宝气，道：“乔乔姐，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我小肚子下不去不是因为胖!”
而是因为长了一颗不小的肿瘤。她没有说，但是那种无声的委屈，却比言语更加直观。她笑着，抽抽鼻子，似乎之前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在这个玩笑里逐渐烟消云散。她眨眨眼，眼泪啪塔一声，落在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