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勋兑现诺言,周末带思瑞去了避暑胜地千峰山。
千峰山,名字取得像李白的诗一样夸张,其实就是北城郊外连着的几座小山峰,山上植被丰富,都是参天大树,层峦叠嶂,密不透风。车子一路往山里开,越深入越凉快,视野里全是绿色,看得人身心舒畅。
欧阳勋提前定好了民宿,位于半山腰,有块凸出山体的云台,依势造了栋小别墅,照民国时期的样式装修的,沉甸甸的实木家具,木格子窗,摇铃电话,带虎脚的浴缸……隆重豪奢的气氛,价格自然不菲。
去年公司选了千峰山做团建,欧阳勋就注意到这栋昂贵的别墅,还有它独特的地理位置,自由活动时,他围着别墅转了半圈,感觉不错,于是存了个找机会来住上一晚的念头。
两人中午时分抵达,去民宿的公共餐厅吃了顿简餐。
刚吃过饭,欧阳勋懒怠动,经餐厅服务员指引,先去民宿自建的凉亭里歇会儿脚。
凉亭修在靠崖的一侧,四面透风,满目苍翠,确是绝佳的休憩地。亭子里放着几张又宽又结实的条凳,人坐在上面,过不了多久就有躺下去的欲望。反正午后没人,叔侄二人便一人占据一条长凳,各自放倒,头枕手臂,惬意地看云。
思瑞问:“我们为什么不住山顶上?”
欧阳勋说:“山顶上还没这里好呢!全是树,什么风景都看不到。”
思瑞快活地往空中蹬了几脚,“今晚我们真住这儿?”
“嗯,喜欢吗?”
“喜欢!可是,万一你老板打电话要你回去加班怎么办?”
欧阳勋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去!不就是份工作嘛,丢了就丢了!”
思瑞咯咯笑,“勋叔威武!”
欧阳勋说:“等我们下了山,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回家的问题了?”
思瑞的笑声戛然而止,“你要赶我走了?”
“别这么容易就代入受伤情绪嘛——你在我这儿住了快三个星期了,一点不想家吗?你总得为你妈妈想想吧。”
思瑞不吭声,欧阳勋侧身朝她望过去,“生气了?我不是要赶你走,但你也不能这么没心没肺的吧?也是时候和你妈妈把话讲明了对不对?”
“这么说,你是在为我妈妈考虑了?”
“那还用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你妈妈的孩子呗!”
“勋叔,你还喜欢我妈吗?”
“啊?”欧阳勋翻身坐起,“你又想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妈妈了?”
思瑞也坐起来,“我看得出来,你不承认也没用。”
“你这叫诛心!”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结婚?”
“我结过啊,又离了呗!”
“离了还可以再结啊!”
“碰不到合适的,我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只要你想结婚,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除非你不想……是因为我妈妈?”
“不是!”欧阳勋否认得斩钉截铁,心里忽然有点恼,这小丫头也太能胡搅蛮缠了。
思瑞瞪着他,眼神里有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小兽般好斗的神情。
“那么,”她一字一顿问,“我妈发现老赵有外遇要离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跑去砸老赵的办公室?”
欧阳勋愣住,随即笑起来,笑容颇不自然,“你妈告诉你的?”
“不是,我从外婆那儿听来的。”
“你还真信?”
“外婆说过不止一次。有时妈妈也在场,妈妈可从来没反驳过外婆。”
欧阳勋不说话了。
思瑞倒也乖觉,见他气势弱了,也不穷追猛打,重新躺回凳上。
欧阳勋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闷闷地喝着,等情绪缓和点了,便给自己找台阶下,“几年前的事,你不提我都忘了。”
思瑞没戳穿他,“勋叔,你离婚后找过女朋友吧?”
“……算找过吧。”
“秦珊珊那样的?”
“你怎么……”话没说完,欧阳勋让水给呛到了。
思瑞继续,“而且不止一个?”
欧阳勋好容易喘匀了气,语气近乎恼怒了,“赵思瑞,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思瑞比他镇定多了,“你还不如直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欧阳勋使劲哼一声。
思瑞说:“其实很容易推测,你房间里的女式长筒丝袜,还有别的你不想让我看见的什么,那天我说老赵是渣男,你说你也不是好人的时候,我就猜到你现在的生活大概是什么样了。”
“我告诉你啊,赵思瑞!你是在侵犯我的隐私……”
“我只是想帮你分析分析。”
“分析什么?”
“为什么你一直在交女朋友,却碰不到一个合适的?”
“我哪儿知道……”
“勋叔,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坦诚。”
“不是我不坦诚,是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太复杂,没法和你讨论。”
思瑞又坐起来,“你瞧不起小孩?”
欧阳勋噗嗤一声,“你自己都说了,你还是小孩呢,居然妄想和大人讨论爱情……”
“我这叫旁观者清。”思瑞绷着脸,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勋叔,我觉得你是得了恋爱障碍症了。”
“什么什么?”
“恋爱障碍症。”思瑞重复,“就是一直停留在恋爱状态,还没走到终点就疲倦了,只能换个人再来。”
欧阳勋被她有板有眼的言论给唬住,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觉喃喃地请教,“那,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得问你啊!你为什么老是换女朋友?”
欧阳勋手上转动茶杯,慢慢思量着,然后说:“如果你将来碰到的男朋友都是还没有付出就先考虑利益最大化的人,你会和我一样的。”
思瑞托腮望着他,不是很赞同,“但也说不定是你的问题呢?是你先算计了,所以别人也只能算计,要不然不就吃亏了?”
欧阳勋撇嘴,“也许吧。可我凭什么傻乎乎去喜欢一个精算师呢?”
“所以啦,这就是你患上恋爱障碍症的原因——你没办法信任别人。”
“也许吧。”
欧阳勋反思片刻,忽然笑起来,拿茶杯碰了碰思瑞的茶杯,“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可笑?三十好几的人,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请教感情问题。”
思瑞说:“任何真诚的讨论都应该被尊重——勋叔,我会来找你,是觉得我们之间应该会有话可以讲,你不是那种爱端大人架子的成年人。”
欧阳勋被恭维得有点飘飘然,转眸看青山,心情又愉悦起来。
“可能因为我没当过父亲吧,不需要给自己营造威严的形象,可以坦坦荡荡做人,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咯!也不难……”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还喜欢我妈妈吗?”
欧阳勋愉快的表情被冻住。
思瑞盯着他,“你自己说的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难。”
“这问题太尴尬了,我拒绝回答。”
“你这么说答案其实很明显了,你喜欢她,否则你直接说不喜欢就得了。”
“呃……呵呵。”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主动一点,趁我妈还没被别人抢走。”
欧阳勋吃了一惊,“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你觉得不可能?”
“你觉得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两人再次大眼瞪小眼,思瑞目光坚定,欧阳勋则眼神闪烁,充满惊疑不定的意味。
自然又是他先败下阵来,“等等,我有点晕,让我先缓缓。”
他把茶杯倒满,像喝酒那样猛灌下去,一气喝干。他刚放下杯子,思瑞就体贴地举壶又给他斟满。
“勋叔,你是不是有点心虚?”
“虚什么虚,被你吓得!你脑洞也太大了吧?”
思瑞捧住自己的杯子,表情笃定说:“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们都错过那么久了,没时间继续浪费了,如果你还喜欢她,就应该赶紧行动!你知道我妈妈心软耳根软,你又这么英明神武的,只要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行,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哪里不简单?”
欧阳勋想了想,“比如你爸爸……”
“不是早离婚了吗?这条不成立。”
“可你妈毕竟是我前嫂子啊,我心里肯定有障碍……再说家里也接受不了。”
“跟家里有什么关系?你是成年人,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
“那亲戚们会怎么想?”
“哦,等你们既成事实了,他们也只能接受,亲戚们都很健忘的。就算背后说几句又怎么样呢?你以为现在就没人说你了?你在乎过吗?你要真在乎就不会过成现在这样了——还有呢?”
“还有……我有点乱。”
欧阳勋使劲喝茶,视线投向远处,眼神空茫。
思瑞说:“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你们成年人就爱给自己找借口。真正阻碍你的是你自己。”
“你说得轻巧……”
“你怕被我妈拒绝,怕成为别人的笑话,所以找了一堆理由掩盖。”
欧阳勋再次露出被点中穴道的表情。
“你觉得自己挺成熟的,可我看你就很傻,你这样下去永远不会幸福,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厉害,你和你讨厌的人一样,胆小懦弱,一直在算计得失。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欧阳勋把目光缓缓转向思瑞,“赵思瑞,你真的只有13岁?”
“就快14啦!”思瑞甩甩辫子,“14岁的孩子懂很多了。只不过平时我不表现出来,怕吓坏你们这些大人。”
“真会体贴人啊!”
“也就是对你,平时对老赵,包括对我妈,我都没这么推心置腹过。”
思瑞望着他,眼眸里闪烁着稚气,又不乏真诚。欧阳勋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即将睡着前问的那句话——你为什么不是我爸爸?
他笑起来,轻轻的,心上有什么东西被搬走了,陡然感觉到轻松,忍不住又躺下来。
他当然不可能因为小丫头的一番热情怂恿就真的头脑发热去干点什么,但必须承认,他此刻的心境已和往日不同,不再将过去硬邦邦地隔绝在一堵墙外,始终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重新回想往事,委屈的成分淡了,添了一些久违的甜蜜,还有模糊的感动。
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在这种难得的情绪里再多徜徉片刻,却听思瑞又说:“勋叔,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很崇拜你,把你当神一样放在心里,每次亲戚请吃饭,如果有人说你坏话,她都会维护你。”
“哦。”
欧阳勋笑着应声,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即使到现在这个年纪,静宜投向他的眼神里依然满含信任,仿佛只要是他说的话,她都会无条件相信并接受。
“妈妈那么信任你,我猜和你那次为她出头有关,你把老赵的办公室给砸了耶!勋叔,那算不算你前半生最勇敢的时候?妈妈肯定是被你的勇敢打动了……”
欧阳勋在心里说,不止这次,还有另外一次,更早,初中那会儿,为了救你妈,我被一群人渣围殴。
他回忆着那时的情形,嘴角扯起一丝微笑,仿佛还沐浴在15岁黄昏的余晖中,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静宜的脸,长辫子紧贴脖子,白净的鹅蛋脸上印着一双哭肿的眼睛……他就是在那个时刻意识到女孩子原来是如此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