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她怎么会死呢
清明节当天。
姜也回了一趟之前的家,在港城二环边上,是一套叠墅,门前有个葳蕤盛放的小花园。
姜女士生前爱花,将花园打理得很好。现在人走了,花依然开得跟她的人一样热情洋溢。
姜也推开一圈低矮的白色栅栏往里走,满当当的花几乎要开得溢出来,将白色石子漫成的甬路掩住。
白绣球像一蓬蓬雪色的白玉团s,是暮春最喜欢的颜色,她拿着剪刀咔嚓剪了三朵。然后是向日葵,大朵大朵的,像一张咧开嘴的笑脸。不远处还有一株高高的桃树,红绯的花瓣已经开始凋落,地上满是花骸。姜也随手折了两支,并着热情似火的红色山茶,一并装进了帆布袋里。
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在晨风里无声招摇。这些都不是姜女士留下来的遗产,只是她带不走的东西,遗憾地留在世间。
回家的地铁上,姜也接到了舅舅姜广林的电话,他说他今天也要去扫墓。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挂断了,姜也一心惦记着出门前蒸锅里的扣肉,应该软烂了,姜女士最喜欢吃扣肉。
下午五点。
姜也带着一碗梅菜扣肉,和扫墓用的纸钱香烛、鲜花,往松隐山庄走。
今天风大,云脚低垂,贴行在地面,行人穿行在时聚时散的雾里,面目模糊。
姜广林已经提前到了,正半蹲在墓前点燃纸钱,几样寻常糕果一字排开。
他是姜女士的双胞胎弟弟,五十岁出头,肤色有点黑,人也高大,国字脸,现在略微发福,年轻时浓眉大眼,很受姑娘欢迎。
“舅舅。”
姜也打了声招呼,就把鲜花和扣肉摆出来,蹲下来一起烧纸钱。舅侄二人都沉默着,火舌不停吞吐,风把纸钱的余烬卷得到处都是。
许久,姜广林回头看了姜也一眼,苦口婆心地劝说:“小也,你妈妈去了,你也该张罗张罗终身大事了。你迟迟不结婚,不生孩子,岂不是要让你妈绝后了?”
“你妈这辈子就没个儿子,这是个大遗憾,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妈想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香火是头等大事,不要让你妈在九泉之下都不安宁,天天为你操心。”
姜也垂眼,盯着那飞旋而起蝴蝶似的片片余烬,心里浮动着许多说不清的坏情绪,只想单脚跳一跳,把听进去的一耳朵无聊垃圾话倒出脑子。
“我离异了。”姜也起身,烈烈火光倒影在脸上,却泛出一些冷意。
“什么?”
姜广林瞳孔放大,脸上的皱纹都抖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姜也收回视线:“我离异了,准备好好读书学习,奋发图强。舅舅你也是,早点离婚,拥抱新的生活多学习一下,免得总是对新事物精神脆弱。”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姜广林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这话说出去,哪个男的要是想娶你,都被你立马吓跑了。”
“嗯,”姜也垂睫,一边在帆布包里摸索着,一边敷衍地回应,“最好直接吓死,免得我亲自动手取他狗命。”
姜广林指着姐姐的墓碑,厉声恫吓:“你当着你妈的面,都能信口说这些混账话?”
他真的不理解,一个女孩子怎么养成了这种不安分的性格?
这要是嫁去别人家,那他姜家岂不是还得被连累着挨她婆家的奚落?
“你要是不想听,那就别在我妈面前逼我。”姜也回敬。
“我那是逼你?你妈去了,现在没人管你,我为你操心还是错了是吧?姜也我告诉你,你只要姓姜,这辈子都是姜家的人,由不得你给我犯浑丢人。”
姜也摸出烟,夹在指尖,也不接他的话,只说:“舅舅,你要是今天离婚,能接受姥明天给你安排个新的吗?真羡慕你可以,但我是不行哈。”
姜广林气得一个趔趄,抖着手,半天痛心疾首地对着墓碑,拖长调子高声说:“你把你刚才的话,再给你妈说一遍,看着你妈说一遍……”
姜也对他那套做派也不感到新鲜,只倾身,就着漂浮的火星点燃了烟丝,心里泛起一阵阵尖锐的厌烦。
人际交往其实就那么回事儿,要是舍得下脸,就会明白发疯挺好,因为发疯能吓跑百分之九十的傻逼。她当然有能力好好社交,对经营关系也稍微有点心得,但是她懒得,无所谓。
姜广林瞪她:“你来扫墓还抽起烟了是不是?你这家教跟谁学的,你就是这么孝敬你妈的?”
“你让我抽的。”
姜也退到一边,修利的手指在烟蒂上熟练掸了掸,烟灰簌簌下落。
“我什么时候让你抽了?”姜广林怒不可遏。
“你刚刚说不能断了香火。”
话毕,她就瞥见姜广林那张嘴夸张地蠕动、张大,然后喷射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毒液。可风声像一个漏斗,将那些话全部过滤走了,这次一点一滴也没有流进她耳朵。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无非是重复地要求她听话懂事,指责她的不学无术、缺乏教养,再挟姜女士命令她立刻找个男人结婚生儿子……
但不是所有母女关系,都能嵌入他那套偏狭的世界观模型中,她才不在乎他怎么想。
一个人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说穿了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别人的生活方式难道是为了讨他的欢心?
他以为他是谁?
他仍在喋喋不休,嘴里频繁吐出那些只会污染环境的毒液,“找不到对象就多从自己身上找一下原因,不要老怪别人。你牛高马大的,还跑去学什么攀岩拳击,哪有男人会喜欢孔武有力的女孩儿呢?天天灰头土脸的,又不打扮,舅舅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你好……”
姜也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也曾因为长得高大,被男同学取绰号。那时候她确实想变成南方女孩那种娇小玲珑模样,但成年后就释然了,她这身量、这长相,配这个屌世界,都算它高攀了。
一个人长什么样都要考虑男人喜不喜欢,是不是太把他们当回事了?
姜广林见甥女儿不再搭话,也自觉没趣,索性收起了自己那满腔的怒其不争,祭拜完姐姐就速速离开了。
姜也在墓前盘桓了很久,想起不久之前她给姜女士注销户口,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抹除一个人存在的痕迹是这么迅速的事情,销户就是最后一步。
姜女士为她上户口,她为姜女士销户口,挺有始有终,可这个终也来得太快了点儿。不过五十出头,正当壮年,姜广林还生龙活虎逼着她生儿子呢,姜女士就走了。
那天去办理销户的时候,民警并没有撕掉姜女士的户籍页,只在上面盖了个死亡注销的章,算是留念。
可焉知那个死亡印戳仿佛一只深陷的眼,把活人的魂魄牢牢钉在了那一页纸上,久久不散,又缓慢流逝。姜也每次注视那个印章,都觉得它在空洞地俯视着她,隔绝着她,她穿不过那个印章,也就看不到姜女士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地想,妈如果你真的有灵,那就保佑保佑我,别做那些奇怪的梦了。
风一过,将满地的余烬高高扬起,像某种回应,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
天色渐暗,淅淅沥沥的雨点终于打了下来,来祭奠亡魂的人也都匿迹了。
姜也提起帆布袋往家里走,走到松隐山庄门口的时候,碰见了个熟人,凌砚。
他撑着一把很大的黑伞,杵在那里,孤独徘徊,避也避不开。
姜也朝他点头示意,并不多说,有点累,她想快点回家。
走了没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凌砚的声音,音色琅琅,“你没带伞吗?”
姜也不禁回头看他,他脸上凝结着一些看不透的沉郁,看过来的眼神也冷肃,整个人浸透在一种无言的萧索中。虽然那情绪只有一瞬,但她捕捉到了。
“没带。”
她说完就回头继续往前走。
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姜也诧异站定,就见头顶一暗,那柄黑伞已经当头遮住了雨幕,雨滴打在头上、脸上的钝麻感消失了,她这才觉察这雨好像下得是挺大了。
凌砚无声走在身侧,两人中间隔着点儿安全距离,还好那把伞足够大,将一切的风雨都挡在了伞外,不至于将两人淋湿。
“你怎么在这里?”姜也好奇地问,问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自问自答地说,“哦,清明,来看翟安。”
爱的人若是不在了,清明就是人生之中避不过去的一天。
凌砚沉默不言,似在出神。
相似的处境,相悖的立场,却令姜也油然产生了一些同病相怜的疲惫感。就像两匹拉重车的马,在雨幕之中隔路对望,因为有共同的苦,就暂且愿意同行一程。
夜色无处不在,雨点跌落在伞顶,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又落下去在地面汇成渠,两人沉默了一路。
凌砚垂眼看人,黑发玉肌,像林间山鬼,也很虚幻。
“好奇怪,”姜也突然扬睫看他,“你怎么像是一点也不恨我?翟安的死跟我关系挺大。”
真直接。
“你是故意的吗?”凌砚反问。
“不是。”
“那不就是了,”凌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前两天有个急性肠梗阻的病人,手术刚到一半就走了,因为他有其他并发s症,肺部严重感染。”
好神奇,他竟然在安慰她?
“也是。”
姜也收回视线,兀自琢磨了一瞬,然后点点头,说:“如果重来,你会怎么选?”
“什么?”凌砚也不看她,问完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反问道,“你呢?是坚持咨询师的职业伦理,还是舍身冒险救患者的命?”
“我先问的,”姜也擡起眼来,目光湛然,带着一点逼人的寒气,“你会怎么做?是答应她出轨,和我做爱,还是坚决不背叛爱情,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凌砚迎上她的目光,不假思索道:“无论要我做什么,哪怕只能帮她一点点,我都会全力以赴。”
姜也收回目光,带着点讥诮地笑,“真是一以贯之的伟大,所以你愿意背叛她,和我发生关系。”
“重来你会怎么选?”凌砚执着追问。
姜也垂眼,仿佛重新滚上了那块钉板,冷着脸说:“我早就选过了,还有什么重来。”
到这个年纪,她完全能理解人这辈子难免要搞砸一些事情,正因如此,她也不想再后悔纠结,没意义。
但同时,她也越来越难接受明明自己想救人,但最终却阴差阳错让人送了命,这不是简单的搞砸,这是一条命,连带她自己的生活也因为翟安的死,变成了一片废墟。
所以她无限期停业,成了无业游民。
在最开始,她哪里会想到翟安会死呢。要是有这个如果,她早就撒腿就跑,根本不和他们沾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