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姜女士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怀着某种凝重与隐忍,往风生水邸走去。
说起来也是巧,姜也的家人去了,凌砚的爱人也去了,两个人都恰好住进了公墓旁的小区里。这是不是说,人的境遇就像某种诡谲的磁场,会将相似境况下的人都吸附在一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仿佛一觉醒来,姜也就发现每家每户都有人去世,到处都是花圈,都放着哀乐,都有背过身去悄悄抹泪的家属。有一天她下楼,听见物业处有人投诉,说是有业主买下这里的房子,竟然将整套房子装修成灵堂,用来供奉牌位。
这样离奇的事情,最近半年见了不少。
“许多事情,都没办法预料,我也能理解,”凌砚的声音响在夜色里,低沉又寂寥,“人很渺小,就不必呼唤那些超越性的东西,来自我惩罚。”
姜也看向他,没有反驳,也说不出是疲惫还是欣慰,只觉得某些沉重的东西仿佛卸去了力道,她短暂地感到一点轻松。
“不管怎么说,”她脸上挂着不亲不疏的笑,“多谢你凌医生。”
两人再度沉默,回到单元楼就礼貌道别,各自归家。
打开家门后,姜也换完鞋就在原地站了片刻,有点茫然。今天天气非常糟糕,又在上坟的时候跟活人吵架,还想起了人生最失败糟糕的往事,回到家里屋子一片漆黑,没有灯,也没有声音。
孤独就像这夜色,无处不在,无声无息,突然间显露出一鳞半爪。她猝不及防。
不得不说,今天真的非常糟糕,跟这湿哒哒的天气和粘贴在脑门上湿哒哒的头发一样,糟糕。
她趿拉着拖鞋往里走,开了灯,真的好静。
姜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水之后,打开Switch开始玩动森。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擡头,时间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她拿出红本开始写诊疗笔记,从早上的祭祀写到翟安再到凌砚,一字不落。记录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回看笔记会发现很多妙趣横生的细节。
写着写着她感觉脑袋有点昏沉,测了一下体温,低烧。她赶紧喝了两大杯水,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
她常年运动身体还算不错,鲜少头痛脑热,但一旦生了病,就有点熬人。被子上有种晒干的花草味儿,她往里埋了埋,却感觉肚子有点饿。
晚上没吃,这会儿尤其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烂面片汤。
做法也简单,先是锅热下油炒熟西葫芦,然后捞起来烧水下面、下西红柿和鸡蛋,等咕嘟咕嘟煮熟了,再把西葫芦倒进去,淋上香油,加点儿葱花。
不用盛碗装盘,直接端着锅子吃,到最后还能用调羹刮出一层粘在锅底的锅巴,焦香耐嚼,最有滋味。
以前稍微有个头痛脑热,姜女士都会给她煮烂面片汤,说是好消化、营养好,有时候里头放菠菜,有时候放丝瓜,有时候放牛肉丸……总之内容物很丰富,糊状、胶质一大锅。
那时候她还总嫌姜女士怎么老煮这个汤,吃太多次,都腻了。后来大点儿就明白了,姜女士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总是把她觉得好的,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她,直到她厌烦为止。
这是她爱孩子的方式。
生前母女俩相处的时候没少斗嘴、吵架、互相挖苦,俩人是一脉相承的倔驴,谁都不愿意低头,可一到这种脆弱时候,又只想要那一碗再也不会有的面片汤。
可再也不会有了。
迷迷糊糊之间,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魏长音发来了消息。
【小也,你舅舅把今天的事情跟爸爸说了,你怎么又跟他吵架了?】
【在你妈面前,别说那些不着五六的话,你舅说那些也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乐意听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何必非要争个输赢呢?】
【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去看你,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
姜也关掉屏幕,没心情回复。
魏长音和姜秋岚很早就离婚了,离得干脆,离完了也能正常往来。姜也觉得,这主要得归功于姜女士,因为她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就是那种房子着火她都会去拍拍照,还要坚持睡午觉的人。
姜女士一米六七,眼珠像漆黑弹珠,湛然若神。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美人,追她的男孩多,但最终,魏长音凭借着讨好姜广林,曲线救国,嘴甜勤快,加之又长得好看,终于抱得美人归。
年轻时候,姜女士做过港城师范大学后勤的会计,喜欢跳舞,喜欢听音乐,喜欢浪漫,可以花一个月工资买个收录机。
那个年代还有严打,盛行流氓罪,但她也敢穿紧身喇叭裤和小皮鞋,烫了鬈发,在地下舞厅跟俊俏男孩搂着肩膀跳舞。
姜女士的时髦是一以贯之的,她还喜欢动漫,是《圣斗士星矢》和《柯南》的忠实观众。
中年姜女士变得很生猛,也很风趣,即使五十多岁也有一种妇人式的性感。小腹绵软失弹,两臂和小腿却有线条凌硬的肌肉,在一堆秃头老头里跳国标,身姿有力,是最受欢迎的舞伴。
不乏有人夸她性感,她从不谦虚,反而会热情洋溢地笑,她的笑坦荡不怯场,对自己的美有种当仁不让的自信。也是那种自信,让她魅力翻倍,这就是美人余威。
姜女士总是很大胆,敢做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情。正是因为这样,姜也才能在魏长音的极力反对下,依然按照心意,本科读了精神病学,做了没什么前途又不稳定的心理咨询师。
一切都有姜女士支持。
姜也想起刚工作的第一年,是做一个团队咨询,去香港采风。
那天晚上吃完饭,夜里又加班到凌晨一点,凌晨三点还被一个来访者投诉,而她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休息过了。
半夜她在外面透气,想消费一点昂贵的东西犒劳一下自己,于是在中环随便乱逛,终于走进一家奢侈品包店。
她一眼就看中了一只包,很经典的复古款,柜姐戴着手套取出那只包,姜也试了试,真的好看,可一问价格,她那从天而降的激情就瞬间熄灭。
在柜姐淡然的眼神下,她走出那家店,一路上都觉得心情糟糕透顶。她也不是买不起,但要是硬着头皮刷了卡,日子立马就会陷入难堪。
随后,她就给姜女士打了电话,边走边说,四周都是深而密的夜色,她的抽泣和哽咽都被尽数吞没,一瞬间有种难言的漂泊感,并着方才在店里的为难和滑稽统统化作委屈,流出了眼眶。
那时候初初见识到社会的真面目,有种尘埃落定的感伤,她知道自己买不起那只包,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过来买,人生尽头撩眼可见,不会有更多的可能了。
然而在她自怨自艾地说完这些,姜女士当机立断汇了款,勒令她立刻转回去买下那只包,她跟她说,养她一个不成问题,买只包更不成问题。
她喜极而泣,那时候她由衷感谢姜女士的澎湃无休与豁达浪漫。直到现在,姜也终于能准确描述出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种人生终于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庆幸与得意。
可那恶狠狠的得意,并非出于生活的好意,而是来自姜女士的爱与庇护,以后也再难有。
以后也再难有。
姜女士在生前很努力,给她留下了12处物业做被动收入,现在还s有一家卖寿衣棺材的淘宝店,是跟明珠姑姑合资的。现在由明珠姑姑和舅舅打理,年流水稳定,她只需参与年底分红。
总之,就算她一辈子不工作也可以活得很滋润。
……
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夜里又做了那个带颜色的,难以启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