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黄色的梦
梦境依然很荒诞,梦中的场景是在高铁上。
列车行进了二十分钟,姜也身旁坐着一个高大男人,不多时,前排冒出一个小孩,叽叽喳喳地问男人讨要番茄酱。
男人将番茄酱递过去,小孩又叽叽喳喳要求他打开番茄酱的包装。男人有求必应,果然撕开番茄酱的锯齿豁口,而再递过去的时候,包装袋里的番茄酱却不小心挤出一坨,滴在了姜也的大腿上。
姜也扭过脸,看向他,欲言又止。
男人动作稍顿,也和她对视,空气静默一秒之后,他把手里的装薯条纸盒递了过来。
姜也没说话,从里面抽出一根薯条,把腿上那一坨番茄酱刮干净,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塞到了他嘴里。
车厢里的光线忽然在男人错愕的神情里暗了下来,四周的所有场景都在退却,除他俩以外的人物都模糊成了粘稠的夜色。
姜也感到一阵燥热。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指竟探入了他的口中,正缓缓搅弄着他湿热的唇与舌,那人也很配合,微张着薄唇,用舌尖最柔韧的部位抵着她的指腹,厮磨卷缠,有一下没一下。
潮欲来时风满楼。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香味,薄雾在四周吞吐,姜也鼻翼翕动,两扇纤浓的睫毛骤然一扬,空间与场景倏然变幻。
待再一看清,她正跨坐在男人的腿上,一手扯他的衬衫,一手解他的裤子。而他身下是一张舒适柔软的水床。
她来不及仔细看他,只一晃眼,瞥见他纵深的胯骨往下,三角区赫然有一粒拇指大小的胎记。
她僵住了,目光上移,这次终于看见了男人的脸。
是凌砚。
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时间滴滴答答的流逝,四周的空间在扭曲,像黄油一样融化坍缩,失去形状。
……
姜也猛然醒来,烧还没退,她在家里翻出来个物理退烧贴,一看过期了,但还是贴在额头上,冰凉冰凉的,很提神。
窗外无星无月,城市浑浊一片。
她移动去工作台,翻开笔记,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浏览。笔记记录了很多事情,关于翟安的部分尤其多。
在初期的会诊过程中,翟安的主诉记录通常多达几页,而她自己的个案分析就只写了寥寥几笔。时间越往后,主诉记录就越短,个案分析就变得越长。
在开始那段咨询时间里,两人有过很多博弈较量。
譬如,翟安会有意无意地打破咨询设置,比如故意迟到、要求延长咨询时间,在一谈到自身的情况时,就避重就轻,还把话题往姜也身上引。
她试图通过这一系列的举动,来掌控咨询关系。大概这也是她考验中的一环,姜也当然没有让她得逞。
摸着良心说,姜也对待这个个案也算是费尽心血了,那钱是一分没有白挣,都是辛苦费。
从前期到咨询后期,她也是完全没预料到翟安会自杀,因为情况其实一直在变好,可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翟安的死不能笼统地粗暴归因,一切还是要从头说起。
在治疗的前13周,姜也就明确下来,谈话治疗对翟安收效甚微。
翟安对自己有深刻的洞察,非常了解自己,却依然会落入已知的世界,甚至会强化出一套外人不可辩驳的自毁逻辑。
这就是一种智性陷阱,虽然道理她都知道,但那些道理没有形成经验,帮不了她。
这就像我们知道被侵害不是自己的问题,别人也告诉我们被侵害不是我们的问题,但我们仍然会在感情层面受到巨大伤害,自我消耗一样。
一个不够了解她的心理咨询师,永远无法用一般的经验驳倒她,更遑论取得她的信任了。在这个行业,什么样的病人就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专家,久病成良医不是说说而已。
比如雷德菲尔德·杰米森就是躁郁症患者,也是著名的躁郁症专家。谁能在他的领域打败他呢?
他的经验比谁都丰富。
翟安也一样,她不会自省,不喜欢联想,对那些传统的治疗方式完全脱敏。也不是说没有效果,而是她太熟悉流程,咨询师问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流程模板里。
姜也没办法了,只能一边翻典阅籍,一边向心理督导寻求帮助,两相结合再调整咨询计划,找全新的治疗方法来应对。
在治疗的第17周,为了抑制翟安的习惯性出轨行为,进而帮助她稳定和凌砚的关系,姜也不断对她进行开放式提问,问她会对什么人产生幻想,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关系,问她想从关系中得到什么。
翟安很防备,又心不在焉地开始敷衍,说自己什么也没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要对方长得帅就行云云。
这样的情况僵持了三周,终于有一天,她说了一点实话。
她说她想要掌握身体的主动权,主导关系,而不是被动地被男人侵害,也想要在事后得到温暖和抚慰。
幻想中是一个又湿又冷的暴雨天,她在森林里迷路了,走了好久终于看见一幢亮着灯的木屋,她赶紧跑进去,发现房间里有暖气,有浴缸,有大床,有可以让她变干净的泡泡浴,还有一碗暖胃的热汤。
屋子非常安全,任何人也无法找到她,伤害到她。
于是,姜也就看了天气预报,把下一次的咨询时间定在了一个暴雨天。
那天,翟安如约到了办公室,因为下暴雨她显得很沮丧,话也不想说。
姜也就给她点了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外卖,还拿出干毛巾替她擦浸湿的头发和手,给她准备了一双毛毛拖鞋,把屋子里的灯光调成温暖的橘黄色。
姜也让她想象着回到了那幢木屋,非常安全,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找来。甚至用毯子把她裹成一个粽子,然后端来胡辣汤,看着她一勺一勺地吃干净。
又建议她把诊疗椅当成那张床,舒舒服服睡一觉。
翟安一反常态地配合,在那张狭窄的诊疗沙发上静静蜷躺了二十分钟,然后她仿佛突然间软化了,眼神里流露出诸般动容,敞开心扉说了许多心里话,伤心欲绝。
到谈话的最后,她竟然提出了要求,说:“姜老师,你可以答应我,永远不欺骗我,不背叛我吗?”
姜也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说:“我答应你。”
“你会永远对我说实话吗?不会轻易放弃我吧?”她又充满希冀地问。
姜也预感到,她终于接纳了自己,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以往的挫败感顿时消弭。她更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在你好起来之前,我绝不会放弃你。”
从那一刻起,两个人变成了真正的咨询关系,信任开始了。
那之后,翟安明显变得积极起来,这个积极不仅表现在每次会诊上,也表现在她对待和凌砚关系的态度上。至少,她开始愿意修复关系,不再回避两人之间的感情了。
也正因为如此,她逐渐减少了出轨的频率,每周酩酊大醉的次数也明显变少,不会在每次出现时,手腕都裹着层层叠叠的浸了血的纱布。
甚至愿意半个月去游一次泳,和朋友聚会社交。
两个人建立了新的同盟关系,令翟安稍微变得稳定了一点,她开始尝试着信任自己,伸出触角,触摸世界,建立联系。
为了强化这种正面移情,姜也还送给翟安一本红账,专门用来记录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把那些令她感到平和、雀跃的事物全部记录下来,每周回溯,以此对抗她的自毁行为。
往后半年时间里,姜也的咨询计划稳步进行,一切都比预料之中的情况要好。
直到,故事里出现了另一个变量。
……
姜也合上诊疗记录本,灌了一大杯水后,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对付了一顿。
她一边咀嚼,一边想,从亲眼见过凌砚那个胎记之后,春梦里的男人就有了脸,心里隐隐升起一股难言的焦躁,她忍不住想抽支烟,但一想还在发烧,算了。
怎么说呢,这样的情况在案例督导中也讨论过,因为来访者和咨询师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咨询师也很容易被情绪污染,吸收到对方身上不健康人格品质也无可厚非,但此刻,她还是下意识感到恐惧和回避。
她觉得自己需要帮助,接受治疗,或者修通冥想?
更重要的是,得尽量和凌砚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