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疑云(一)
暴雨冲刷过街道,蟑螂们堂而皇之地从那些老化的管道里蹿出来,一眨眼,消遁在两旁房屋的墙缝里。
辛澈临上出租车前,最后回看了眼谢司珩所在的半地下室。
彼时巷子里开着店的招牌,灯已经全部亮起来了,然而五光十色的灯箱依旧只能照到他门前的几块石阶。那扇矮窗里透出来的光和周围格格不入,是一种清冷的颜色,像下弦月虚化出的边缘。
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暗黑的天笼在辛澈头顶,云压下来,密不透风,仿佛压在她的眼前,叫她看不清楚许多事。
辛澈离开暗巷,沿着清冷的街道向前走去。脚步声落在石板路上,没起一丝轻盈的回响。她忽然有一种疲惫,疲惫于在对付顾明成的同时还要与他周旋。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她必须要要这样做。
晚上九点,晚高峰已经过去。出租车一路无阻地开到了「鳍」。
在这一路上,辛澈回忆与谢司珩相识的所有细节。很显然,他知道她,更准确地说,他认识她,甚至有可能曾经和她的人生有过交集。
但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究竟是哪一段记忆出现了偏差,让辛澈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她反反复复地去推想,生怕错过一个细小的碎片。然而等她又将时间的游尺拨回更远的地方,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她招惹上他的开端,是始于他在那个交友app上发来的一张照片。起初她只觉得是偶然,可当把这一切节点串联在一起,所有的线索又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她匆忙翻找出手机,但在那之前已经将app卸载过。一切聊天记录都被清了空。可是辛澈不会记错的,她清晰地记得那张照片背景显露的建筑一角就是她和顾明成举办婚礼的礼堂穹顶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辛澈一下如同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手里紧握的雨伞跟着掉了下来。
她下意识往椅背上靠去,感到自己的心跳似鸣鼓咚咚地响起,呼吸也随之短促起来。原来那张照片是他精心撒下的饵,不是她找上他的,从一开始就是他让她找上他的!
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想引诱她出轨,以此来报复顾明成?不,不可能,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话,他为什么一而再再三地要利用这个作为把柄要挟她呢?一定还有别的,有别的她还不知道的事。
辛澈越深想,越觉得后背有千百只蚂蚁爬,她坐在那,手指来回摩挲嘴唇,直到唇畔微微发烫,辛澈恍然想起赛场上教练说过的话,
不算晚,还不算晚。既然已经察觉到对手的动机,你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镇定,耐心,慌乱只会让你暴露更多弱点。何况比赛才刚刚开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只是她还不够了解他,相比他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够。
唯一庆幸的是,经过今日,辛澈大概能判断出来,谢司珩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所以她留下了那把折刀,又“好心”地给他留了块巧克力以示关心。她想谢司珩应该能体会出,她是在示好。
但是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她一时还没有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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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澈在暗处站了许久,直到把一切情绪都克制回心底,才拉开家门。
一进门,玄关处停留的一双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了几秒,走进去,将打包好的生鱼片交给阿姨,顺口问,“我爸来了?”
阿姨点头接过说,“辛先生来了有一会了,和顾老师在书房谈事。”
辛澈微微愣了下,没预料到顾明成会比她先到家。她望了楼上一眼,猜想父亲和顾明成应该是在谈论公事。
父亲未退居二线前,与不少权贵打过交道。权贵,总是要靠一些身外之物来彰显他们的品味。而这种品味,如果能顺带着提供些附加功能就再好不过了。小到一幅画,大到一尊佛,一个价买进来,等几年,再以另一个价卖出去。钱进来是黑的,在颜料里打过一圈滚,轻轻松松就能黑变成白。
辛澈对这些套路略有耳闻,不过辛父从不让她插手生意上的事。辛澈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保护。
她奔波了一天,现下属实疲累,回房换了身睡衣,将衣裤丢进洗衣机,按下开关,接着安静坐回客厅。
父亲和顾明成聊完下楼时,辛澈正合眼躺在沙发上。听到响动,她从沙发上坐起来,拉抻衣物,恭敬地喊了声,“爸。”
"嗯。"辛父淡淡回应了句,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和同事一起吃了个饭。”辛澈坦然地在他面前说着谎。
辛父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以后早点回来。"
辛澈说,“知道了。”
辛澈刚想问父亲要不要尝尝她带回来的鱼片,辛父一招手,说,“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转头又对顾明成说,“你先上去。”
父亲多年在官场上养成的发号施令的习惯同样也带到了家里。或许因为他如今没了太多实权,所以额外爱在仅剩的能听他命令的人中,将这项权利用到极致。
辛澈忍着困意走到他身边,垂下头,两臂自然交握到背后,像她小时听训时常做的那样。辛父打量她一番,语带严肃地说,“听你妈说,你还不准备要孩子?”
辛澈一猜,便知道他是要说这个。
从小时起,她和父亲的对话只能停滞在些无关紧要的问候上,往下,再深入,就像盲人入穷巷,摸得着看不见,终归找不到出路。所以辛澈很早就放弃了和他的沟通,他想听什么,辛澈就说什么。
她缓了口气说,“也不是不要,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
“什么没到时候。”辛父教育她道,“你妈像你这个年纪,你都已经能下地跑了。家里不愁吃不愁穿,不懂你在想什么。”
“嗯。”辛澈不反驳,转用了另一个理由,“明成他在事业上升期,我怕有孩子会分散他的精力。”
辛父道,“男人打拼要花费几十年,难道你一直耗下去?再说养孩子能花费什么精力。你别再多想那些没用的,尽早把这件事办了。”
父亲交代她的口吻如同交代一件工作;辛澈也不意外。他没有操心过她的成长,自然也就以为孩子是给顿饭,给件衣裳就能养活的。
对于辛澈来说,父爱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如果说父亲爱她,他对她就像陌生人,说不上她喜欢什么,说不上她爱吃的饭菜是什么,更说不上她第一次离家住校时心里在想什么。
可如果说不爱她,他又给了她很多,力所能及的物质,体面稳定的工作,还有他精心挑选的结婚对象。
在很久之后辛澈渐渐明白,他是爱她的,但爱的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一个满足他对“好女儿”要求的她。至于她灵魂是什么模样,其实并不重要。
八岁那年,父亲送她去学花滑,没有问过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仅仅只是因为这项运动在当时刚兴起,是有钱人家才能学得起的玩意儿,他便要求她去学。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爱开玩笑,她原先是抵触的,哭闹着不愿意,硬生生挨了父亲的呵斥。可当穿上冰刀在冰面滑行的那刻起,她才真正地感受到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无拘无束。
至此之后,她学了整整十年,咬牙忍下一身伤,赢来了满面墙的荣誉。
可在第十年,父亲却又突然要求她以学业为重。
“只有读不下去书的人才会去学体育。”父亲不知从哪听来这么个言论,不由她辩驳,强制逼迫她放弃花滑。
她挣扎过,反抗过,以为照他们所想考上了大学就能争来一点点对人生的掌控权。
到头来仍是徒劳。后来她偷偷报名比赛,出了意外,父亲更怨她擅自主张。在医院的一整年里,父亲和她说过的话,只有三句。
“你听没听我说话?”辛父见她半天低着头无反应,厉声道,“辛澈,你也老大不小了。该为父母考虑考虑。你妈一直盼着你能有个孩子,更不用说你婆婆。明成是她独子,她怎么可能不挂心?这件事两家都看重,你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做女儿的责任,做妻子的责任,唯独没有做自己的责任。
辛澈不想在这问题上花时间纠缠,如他所愿,违心应付道,“嗯,会承担的。”
辛父对她这态度还算满意,哼了声说,“你自己知道轻重就好。”遂不再多言。
辛父走后,辛澈站在诺大的客厅,觉得自己所剩不多的气力将被耗尽了。她扭转了圈颈椎,眼无神地落在天花板的一处光点。
盯着盯着,就笑了。
她也分不清是笑自己谎话说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还是在笑其他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能从容地换上两幅面孔,一面还是那个好女儿,好妻子,另一面呢另一面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无所谓,是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知道以她父母的脾气,是不可能接受一个离了婚的女儿。她能想象到就算把顾明成做过的那些事告诉他们,他们也会劝她-是个男人都会犯错。
所以只有触碰到最核心的利益,只有伤害到他们真正在乎的东西。她才有可能得到她想要的。
辛澈在楼下待了没多久,顾明成就出现在她面前。
他也换了件睡衣,靠着她坐过来,辛澈因此没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来自于另一个女人的香气。
不过她此时提不起劲再去寻找蛛丝马迹,让开一个空位,佯装摆动手臂拉伸,趁机隔开他。
“和同事晚饭吃了什么?”顾明成笑着问她。
“不是和你说过么,去吃了生鱼片。”辛澈把手臂叠起,伸直到空中,自然地接上一句,“知道你去演讲,可能晚饭吃得不多,所以特地给你打包了一份留在冰箱里。”
“谢谢老婆了。”顾明成仍是笑,侧身看着她,伸出一指,轻轻划过她的小臂。辛澈本能地排斥,肌肤起了层战栗,又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只好收回手,站起来说,“哦,收据,忘了拿给你了。”随即走向门边从衣架上将自己背包取下,找出她提前准备好的收银条。
顾明成接过,扫视一眼。
辛澈默默看着他。
收银单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十五分,正好是她到店的时候。她让店家不急着在她订单时开收据就是为了能打个时间差,为自己圆谎。
顾明成核对了遍单价,笑问,“三人餐?”
辛澈下巴微擡说,“是啊,除了那个新来的小姑娘,我还请了馆长。”
“嗯”顾明成点点头,“跟领导是要维系好关系,日后你也可以请他来家坐坐。”
辛澈没接话,朝他伸手道,“看完了么,看完我就收进账单里了。”
“行。”顾明成似领导审批同意般,大手一挥,把收据还给了辛澈。
辛澈拿过收银单据的时候,对这一幕不免觉得可笑。
她不知世间夫妻是不是都像他们这样,在钱上分得极为清楚,但在另一些事上又能稀里糊涂地过。
她正要走,顾明成从后拥上她,问,“爸和你说什么了?”
辛澈偏过脸去,“能说什么,说让我对你好点。”
顾明成呵呵地笑,手臂环紧了她。他的气息渗透进她颈间的毛孔,辛澈再忍不住,转身推搡他说,“去洗澡,你一身的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顾明成嗅了下衣摆。他回到家前在那间公寓中特地洗干净了澡,怎么可能会留有气味。
而辛澈撇嘴一笑,故作认真地说,
“你身上有股道貌岸然的人皮味。”
顾明成先是张嘴哑然了半秒,接着笑道,“瞎说,我这人你是最清楚的了。”
辛澈不语,一下,一下,推开他的手。
“也是,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正是因为了解,所以你让我更加恶心。
第二日,辛澈足足睡够了十小时。
漫长的睡眠洗去了她昨日积累的疲倦,她一觉醒来时听到院子里工人修剪草坪的除草机声。把被子蒙过头,再赖了一会床,等到机器停歇,不疾不徐地下了床。
翘班半天也无所谓,反正不会有人找她。
辛澈难得心情好,下楼,看顾明成正背对她插兜立在餐桌前,主动打了个招呼,“早,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顾明成像是隔了一会才听清她的话,转身过来,说,“上午只有一个会议,不用急。”
“好吧。”辛澈本来也只是随口问一句,见状也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趣,边走向厨房边说,“阿姨,给我做一碗面吧,加一个单面鸡蛋。”
不远处,代替阿姨应声的是顾明成的声音,“阿姨出去了。”
他说着,拉开餐凳,坐下来,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双臂抱起,看向她。
辛澈从厨房自己热了杯牛奶,端出,望见顾明成的表情,手顿了顿。
他眼神定定地凝视着她,像是一盏探灯照了过来,里头隐约有审视的意味。
辛澈稍稍曲起被杯沿烫到的一根手指,面色不变地走到他对面,顾明成目光跟随她片刻,擡手,指关节扣在桌面上。
“辛澈,我们谈谈。”他开口说。
“好啊,谈什么?”辛澈俯身拿过一张杯垫,将杯子放了上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明明是疑问句,但顾明成说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几乎同时,辛澈不可避免地心跳滞了一拍。她脑中飞快地闪过很多念头,来判断他这句话背后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发现了自己在他车里安装了东西?还是对她昨晚的饭局起了疑?又或者,他察觉到了她找人跟踪他。
种种猜测在她脑中盘旋,辛澈起身,稳住气息,擡眼看向他的时候唇边出现了一抹浅笑,透着点懵然,
“什么意思啊?”她眨眨眼问。
顾明成没立刻答她,又问了遍,“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什么。”
“你有事直说好了。”辛澈敛去那笑,“我们是夫妻,我有什么可瞒你的呢。”
她当然知道这话对顾明成没有什么说服力,他既然问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只不过她不可能自曝,只有等他开口说出端倪她才能想到对策。
果然,顾明成不受她的搪塞,嘲讽地挑了挑唇角。
辛澈坐在那未动,神色照旧。
顾明成看出她铁心不愿意开口,扬手指了指洗衣房,“你自己去看吧。”
辛澈眼一转,颇有些诧异。
短短几步路,辛澈走得很是谨慎,她在推开洗衣房门前仍在思考顾明成到底是抓住了什么破绽。
然而待她看清了摊开在烘干机桅杆上的那张纸条时,她心一抖,半晌才敢吐出口气来。
散开的墨水渍,映在那张字条上,边角都是皱褶。
顾明成跟在她身后,上半身挺立,笔直得像把利刃。
他一步步逼过来,那利刃仿佛就逼到了辛澈的面前,逼得她不得不去回头迎上他。
“辛澈,你给我个解释。”
顾明成两只轻挑下那张借条,抖落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