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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20 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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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20窒息

    “所有合作细节都写在合约里头了,你看下,三天内,给我一个答复。”

    “好,辛姐,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好好考虑的。”

    “嗯,那今天就到这,有事电话联系。”

    两人礼貌道别。

    咖啡店门前没有停车位,辛澈将车停在街角处,见丁思渺也要往同一方向去,辛澈问,“要不一起走一段?”

    丁思渺没有拒绝。

    热浪追在她们的身后,仿佛滚出茶壶的沸水,迅速汽化,紧接着在皮肤上留下一条短暂的汗印。

    一段路,她们谁也没有主动想要开口说话,就这么安静地走着。

    丁思渺比辛澈要高一些,步伐却没有那么快。辛澈为了能和她并肩行走,按压下两腿频率,以一种散步般悠闲的节奏,不远不近地同她保持着距离。

    走到岔路口,恰有一辆洒水车驶过,丁思渺在外侧,没有来得及避开,水雾高高落下,湮灭了热浪,同时也打湿了她的发丝。

    “啊”她惊呼一声,脚步顿了下来。

    辛澈转头,“怎么了?”

    手里还握着那份演出合约,丁思渺发间低落下的水珠,在封面晕出斑驳。那块斑驳慢慢扩散开,丁思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忽然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辛澈看了眼她,又看向她手中,放下肩包,从内里取出一包纸巾,递给丁思渺。

    “没事,只是封面湿了一点,擦一下就好了。”

    伸出的胳膊被阳光烤炙,半晌,没有人回应。

    丁思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出神地愣在原地,胸膛起伏,一下,一下,幅度逐渐变大。

    辛澈察觉到她的异样,眉稍稍拧起问,“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仍是沉默。

    辛澈疑虑顿起,拿着纸巾的那只手,下意识触碰到她胳膊,“你没事”

    “别!”

    关切的话还未说完,丁思渺一下又像魂归了似的,蹭地弹起,躲闪开辛澈的手,“别别碰我”

    辛澈手被推到半空,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停滞在那,她怔住,看丁思渺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垂着头,指甲死死抠住自己的大腿,似乎是想要控制住什么。

    “你?”

    “辛姐我我没事。”丁思渺原本就沙哑的声音此刻更哑得不像话,她呼吸越发加重,两颊随之也起了红晕。却不似是被热气熏蒸,而是如同一个缺氧的人那样大口地想要汲取足够空气。

    “你这样看着可不像没事。”辛澈收回手,定定凝住她道,“你到底怎么了?”

    “一点老毛病”丁思渺咬紧唇,努力挤出一个笑,“以前为了演出,经常节食,落下了低血糖的毛病。站久了容易头晕没什么的,很快就会好。”

    “你确定?”

    “嗯,我真的没事。”

    辛澈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想了想说,“那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买个巧克力。”

    “不用”丁思渺忽然高声止住正要往回走的辛澈,“辛姐,不用麻烦了,我我不吃甜食。”

    辛澈在那一秒,察觉出她的异样。

    她静静地转过身来,目光探究式地打量起丁思渺,半晌,沉声说,“丁思渺,如果你有任何生理问题想隐瞒我的话,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合作了。”

    闻声,丁思渺缓缓擡起头,一双眸子,盛满了辛澈形容不出的凄凉感。

    辛澈将车窗摇起,从后座拿出一个抱枕,拉开拉链。

    抱枕没几秒摊开成了个毛毯,她抖落开,往丁思渺的身上披去。

    冷气刚开没一会,车内温度还没有完全降下,而即使在三十多度的高温中,丁思渺依然需要裹紧自己,才能获得一点点安全感。

    她曲膝,紧抱住自己的小腿,蜷缩在副驾驶,像只受惊的布偶猫,双目不再明媚,而是失焦地望着玻璃窗上的某个光点。

    对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辛澈谈不上有什么同情心。只是她看着她的样子,恍然像是看见自己在医院时,也常常以这样的姿势,从黑夜坐到白天。

    或许人总是容易受相似的人影响。

    辛澈轻叹了口气,没有催促她把事情交代清楚,静默地坐着,一手将毛毯拉抻,盖过她的脚面。

    很久之后,

    丁思渺才开口道。

    “辛姐,我有恐慌症。”

    这个病症,辛澈并不熟悉,不过听名称,应该是心理疾病的一种。

    她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谈不上意外地说,“看你这样子,我猜到可能是和精神方面有关。不然不会突然行为就不受控了。”

    丁思渺没有立刻回话,她似乎在下一种决心,片刻后,丁思渺看向她,嗓音干哑道,“我一直在服药平时表现都和正常人是一样的,只是偶尔如果碰到了一些让我情绪闪回的事情,我就会就会惊恐,紧张,心悸”

    辛澈听着她说和正常人一样。

    忽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她抿唇,回过头来看她,“所以有什么事会让你情绪闪回?“

    “遇到水的时候。”丁思渺头歪向一侧,略带疲惫地搓了搓眼皮,低声说,“像今天这样,突如其来的水柱,会让我感到害怕。”

    “下雨天呢?”

    “雨天几乎不能出门。”

    “湖边,海边也不能去?”

    “是的”

    “那你日常洗澡,喝水,都会害怕?”

    丁思渺轻轻地摇头,“那种程度的不会。不过洗澡,我只能淋浴,不能在浴缸里。”

    “懂了。”辛澈颔首,“也就是说任何你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看到水泼过来都会有情绪闪回是么。”

    “对医生说,这是种一种心理创伤表现。对不起,辛姐。”丁思渺声音渐弱,最后几乎轻不可闻地说了句,“我不是有意想要瞒你。”

    “你没必要和我说对不起。”辛澈脸转向前方,“换作是我,我也不会轻易把这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那我们”丁思渺欲言又止,暗想被她看到自己失态的这一幕,估计工作也要泡汤了。她深深地垂下眼,手指绞着毛毯边,不知自己该走还是留的时候,听到辛澈说,

    “介意和我聊聊你创伤是怎么来的吗。”

    丁思渺仰起头,辛澈正看着她,“要是你不愿说也没关系。”

    有限的空间中,两人相隔只有一个换挡杆,一方呼吸平稳,而另一方,也在跟随她的呼吸。

    其实辛澈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算亲切。

    她说话时,唇部弧度是小的,笑意也很浅,即便在笑,眉梢眼角也很平静。叫人看不出一丝真正高兴的模样。丁思渺必须承认,她一开始对她是有防御心在的。

    尤其是知道她要对她的丈夫做那些事时,那种无法认同的心理就更重了些。然而,现在,她陪在她的身边,替她盖了毛毯,又不急不慢地听她说完那些话。她本来可以转身离去的,或者,在知道她有心理障碍时,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带着有色眼光去揣测她。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没有评判,没有怜悯,也没有假惺惺的安慰。

    仿佛接受这件事,就像呼吸一样自如,简单。

    约莫过了半分钟,辛澈见她不动,自己就做了个决定。

    她拧转车钥匙,右手握上挡杆,在发动机启动前说,“把安全带系好,我送你回家。”

    “等一下”

    毛毯下盖住的一截胳膊,轻轻探出来。

    不知是不是体温回升的缘故,搭在辛澈手背上的手是温热的。

    她因为这温热,下意识地低下视线,去看握住她的那只手。丁思渺的指甲颜色偏浅,没有月牙的形状,一看,就知道是气血不足导致。

    “辛姐。”她朝她微微靠过来,眼里原先的惊惶散去,慢慢被柔和的雾光取代,“你愿意花时间,听一个故事么。”

    她小心翼翼地问她。

    明明在素不相识的人面前,去袒露伤疤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可说不上为什么,丁思渺有种直觉,眼前的这个人,能接纳她尘封的往事。

    踩住油门的脚尖松开,钥匙被拧回原位。

    车内一切重归于静谧。

    “好。”

    辛澈答应着,她的手安放在她的手心中,没有再抽离。

    **

    车开到一座老旧小区门口,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初升的月,遥遥挂在天边,斜照下来化作一丝银线,将地面切割成阴,亮两块。

    丁思渺哭过之后的眼睛,在亮处,如同一颗玻璃珠般澄澈。

    漆黑的夜总是会放大人的伤感,然而当伤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时,眼泪只是麻木地流淌着。

    “我知道我当时太傻,太想能够得到一个女主角的机会,才会被他们骗去那里。可是能怎么办呢,普通人家,没有资源,没有背景,靠熬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一开始,她和我说,只是陪导演吃个饭,混个脸熟。我信了,可等我去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砸在辛澈的手背,“那间屋子有四五个男人,我不肯,想逃,他们就捉住我,把我拖去了洗手间。放了半池水又倒了半池的白酒,把我头强按下去

    “一下,两下看我喘不过气,就把我捞起来,等我缓过劲,再按下去”

    一回想起那种窒息感,丁思渺就不可抑制地颤抖。

    她艰难地大口大口喘息着说,“后来,我没撑住,休克过去。他们大概也是怕真闹出人命,就叫了酒店的经理来,把我送去了医院。等我从急救醒过来,那个带我去饭局的人,赔了我一笔钱,说是作慰问。”

    “那天之后,我就被整个行业封杀了。我的声带,也是因为被强灌了太多白酒而受到永久性损害。”

    “你有想过报警么。”

    “没用的。”丁思渺苦涩地咬着下唇,“辛姐,我报过警。但是调取酒店监控时,摄像头就那么巧地坏了,而那个值班经理也声称目睹我是在清醒状态下主动进入的酒店。就连我的医院治疗记录,也被他们说成是我自己失足掉进浴缸而导致的溺水。”

    听到这,辛澈已经完全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普通人家的漂亮女儿,没有家世撑腰,也没有任何威胁他们的能力,在那个圈子里,自然是被当作一块肥肉,作为资源赠送。

    哪怕被侵犯,被胁迫,也很难有反抗的权利。

    而且看那些人能将这事处理得滴水不漏,想来,也是有些厉害的权势。

    沉重的氛围笼罩在车厢内,辛澈摇下车窗,让月光能将这片阴暗驱散些。

    “好了。这个故事就说到这。”纵然眸色如水,她声息间也难掩颤动。

    只是这件事丁思渺解决不了,她也解决不了。再说下去,只会反复让她陷入绝望。

    她调整好神色,望向丁思渺,轻柔道,“以后,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再提起,包括对我。”

    “没有谁值得你去无条件信任,要记住,你暴露的软肋,很可能在某天就会被对方变成刺向你的尖刀,所以不要示弱,哪怕装,也要装得强硬一点。”

    丁思渺哭过一回,人有些脱水,辛澈看着她干裂的唇,临别时,嘱咐她,“回去好好睡一觉,记得三天,给我答复。”

    丁思渺因为讶异,嘴巴微微张着。

    鼻子不通气。她皱缩了下鼻尖,小声问,“辛姐,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再和我合作的。”

    “确实会有顾虑。”辛澈没有想瞒她,“但既然你信任我,我也该信任你。”

    “那你是不是因为可怜我没有工作机会才?”

    “不完全因为这个原因。”

    辛澈停顿住,“思渺,关于我的故事,等戏演完了,我也会说给你听。快回家吧,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好吧,辛姐,我明白了。”

    丁思渺推开车门,走出一段路后,又折回,趴在车窗边,将身上带走的毯子叠好,递还给辛澈。

    “辛姐谢谢你。”

    “谢什么?”

    “今天所有的事。”

    丁思渺回家后,整个人脱了力般,顺着门框滑下。

    关于那个故事,还剩下后半段。

    可是她没有办法向辛澈说完它。

    太多太多的伤痕,丑陋的,扭曲的,像无数蜈蚣走足盘踞在她的心间,她挣脱不了,她也遗忘不了。

    夜是黑暗的,即使有一点月光,可又能照亮倒多少人呢。

    丁思渺近乎绝望地想着,抱起手臂,将自己瑟缩在墙角。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震动过几遍。

    丁思渺接听起,是外卖电话。

    “喂,姑娘,你电话终于打通啦,可急死我了。”操着一口方言的外卖员在那头唤她,丁思渺思绪还未平复,她疲惫地说,“你打错了,我没有点外卖。”

    “欸?芳草小区,我看这地址是对的呀,哎,姑娘你先别急着挂电话,是你朋友给你点的枸杞黄桃炖雪梨,她也没写门牌号,就让我送到门口给你打电话,你能不能出来拿一下啊?我这单都要超时了。

    枸杞,黄桃,雪梨

    “喂?喂?姑娘你听得见我说话么?喂?哎呦,不是,你怎么突然哭了啊?你别哭,别哭,不行你把门号告诉我,我给你送上去就行呗,多大点事啊。”

    细碎的哭泣声沉浸在夜色中,这一次,却不再是因为委屈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