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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39 借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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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39借刀(一)

    距离北城美院数十公里之外,在一间门口挂着橘灯的日式居酒屋内,一张方桌前正坐着两个女人。

    其中一个女人面前摆了壶清酒,另一个女人面前摆了一杯温水。

    店中客人零散地围坐在吧台边,正全神贯注地看寿司师傅将一条上好的三文鱼分切成薄薄几片装盘。

    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两个女人在交谈些什么,也很少有人会关心为何捧着温水的女人一直在默默流泪。

    在黑夜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头戴鸭舌帽和口罩,静静坐在一辆面包车中的男人,长久地注视着她们。

    男人摇下半扇车窗,将手肘搭在车框沿。他卷起的袖口露出一块刺青纹身,像是某种动物的头颅。刺青处还有一条刀疤,从他的手腕处一直横切到小臂。

    他看了一会店中的女人,随后掏出手机拍下她们交谈的画面。在做完这一切后,他调转方向驶入车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

    密云浓浓地笼罩着天空,将一轮弯月隐匿进云层深处。

    顾明成在顾母家逗留至午夜零点才折返回家。

    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将车停在车库,熄火,独自静坐着回想母亲说过的话。

    “当一只鸟生出利爪时,这笼子便关不住她了。要么你就放她走,要么,你就在她划伤你之前掐死她。”

    “我知道成玥这只鸟,你养了许多年,喜欢她美艳的羽毛,也享受她带给你的欢愉。但是明成,永远会有下一只鸟的。只要笼子还在,诱饵还在,总会有鸟心甘情愿地被你豢养。所以该心狠的时候,不要拖泥带水。事是因她而起,不管对方想要的是什么,把她断干净了,这条线也就断了。”

    没错,母亲说得的确有道理。

    就算对方真的是为了林南而来,只要解决了成玥,他的手自始至终都是干净的。

    人是她诓骗来的,药是她准备的,就连尸体也是她负责处理。

    他只不过是在林南意识不清的时候强占过她一次,但那又算什么呢,她本来就是那些人的盘中餐。他也只是像只野狗,顺道捡了根骨头而已。

    这么多年,他甚至都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进入她时她快要噬出血的眼神,那眼神太过凶猛和生烈,像一把钩子,钩出他最原始的欲望和本性,叫他每每回想起来仍是觉得无比刺激。

    当然,成玥是不知道的,他的妻子也不知道。

    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一个男人在与她欢爱时去幻想另一个女人的眼睛。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就像占有是男人的天性一样。

    顾明成这么想着,忽然将自己代入了古代的帝王。他想如果一夫多妻制能够存在到今天该有多完美,他能够坐拥一个辅佐自己的皇后,同时拥有一个帮助自己权衡朝野的贵妃,再拥有几个能伴他玩乐的侍妾,这大概是每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愿望,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宣之于口。

    为了江山,唐玄宗可以将杨贵妃永远地留在马嵬坡前。

    那么为了他自己,他也可以将成玥永远地留在他们的回忆里。

    顾明成做完一个决定,缓缓下车,带着一身凝结的露水汽走入家门。

    以往不管他何时回来,玄关处都会有辛澈给他留的一盏灯。而今夜,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窗沿渗入。

    顾明成单手解下领带,丢在沙发上,沿月光洒下的痕迹一步步走上楼。

    次卧,门并没有反锁。

    顾明成将门推开一条缝隙,见床上被子拢成一个小山坡状。

    辛澈似乎已经熟睡,顾明成倚在门边听着她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也慢慢涌上困意。

    辛澈的睡眠一向浅,所以结婚三年间,每当顾明成加班或是出差回来较晚,她便会以不想被打扰为由搬来次卧独居。对此顾明成倒并没有觉得不妥,相反,他反而觉得轻松。

    用同事间不入流的笑话来说,结婚多年的男人要上交公粮,那真是如在荒田榨油,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辛澈生性寡淡,她的需求很低,甚至在每回结束后都直接翻身下床去冲洗干净,不像成玥,定要粘着他温存许久才肯放他走。

    顾明成想到成玥,心又立刻沉下去。

    他有些讨厌自己总在这些时刻想到她,他甩甩头,将她不再明艳的容貌驱散出脑内。关上门,穿过寂静狭长的走廊,走回自己房间洗漱。

    洗漱完后,顾明成躺上床翻看手机,这时才看到未接来电中有两个官语霖的电话。

    一整天的奔波让他感到倦怠,他闭上眼,两手搓揉自己的鼻梁,神经却没有即刻放松下来。

    官雨霖对于他来说并不棘手,棘手的是那个孩子。

    虽然这孩子来得很不是时候,但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如果这世界有什么东西是完全属于他的,那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顾明成思忖良久,最终还是拨通了官语霖的电话。

    然而电话那端已经关机。

    顾明成想,也许官语霖找他是因为今天学校流言的事。得知自己身边有个艾滋病潜在患者,那个小姑娘一定吓坏了。也是,为了孩子的健康,他也不能让官语霖再在学校里住下去,他得给她找个安全舒适的环境,找哪里呢?对了,就用那间公寓吧,反正成玥也住不久了。

    顾明成心中盘算过一通,按下关机键,从枕下取出隔音耳机插入双耳,在一曲悠扬宁静的第五协奏曲中渐渐入眠。

    嘀嗒,嘀嗒

    挂中的走针在回响在诺大的房屋内,像是在为辛澈激烈的心跳声伴奏。

    一直等到整座房子都陷入沉睡,辛澈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躺在那里。

    倘若刚刚顾明成走进来,走到她的身边,他就会发现她额头沁出的冷汗早已将枕巾打湿-

    顾明成回家前一小时。

    辛澈按照习惯,定时打开顾明成车内监控设备。

    行车记录显示他今天在一家酒店附近徘徊过一段时间,辛澈敏锐地记下酒店位置,并通过云端同步的音频记录快速调出那一时段的录音。

    然而在她亲耳听见顾明成和成玥的对话后,她的大脑俨然像一台超负荷的机器,再也无法理智地思考下去。

    林南的死因,伪造的自杀现场,尘封的命案,被掩盖的真相

    这一切竟然都和顾明成有关

    她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胆大到如此程度!

    原先她只以为他们是无耻,可现在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居然是一场命案的帮凶!

    他们口中提及的丁主任,赵局长又是谁?是他们背后的保护伞么?

    那根白色电线又是怎么回事?

    她分明记得,她交给谢司珩的只有那张陈年报纸

    那么谢司珩怎么会知道电线的事?

    接二连三的疑问闪现在她的脑中,辛澈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深渊中长出触角,缠绕着她,想要将她拖拽下去。

    可是她不能退缩,她必须要咬牙将这条路走完!

    她知道接下来留在顾明成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但是辛澈安慰自己,该值得庆幸的是你拿到了一项证据,也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她有一刹那想过报警,可再想起顾明成提过的检查科,便果断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如果说连林南的死亡都能够被掩盖过去,那顾明成背后的人一定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仅凭这么一段录音,不但不可能定他们的罪,反而会打草惊蛇。到时候不仅是她,就连父母的安危恐怕也会受影响。

    在不清楚对方底牌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按兵不动。

    报着这样的想法,翌日,辛澈醒后第一时间将那段录音下载下来刻入光碟备份,紧接着按照原计划,开车去到一家偏僻的药店,买好短期避孕药服下。

    三天后,北城美院运动会如期拉开帷幕。

    流言的余波并没有完全在校园间消退,即使开幕式声势浩大,礼花阵阵,啦啦队摇旗呐喊,但体育场上的学生脸上还写着忧心忡忡四个大字。

    “诶,真是的,这种时候还要把我们都聚集起来,学院也不知道做些防范措施。”

    “行啦,艾滋病又不会通过空气传播,担心那么多干嘛,好好看比赛。”

    “你说得轻巧,万一那个人有什么报复心理,故意抽血洒在食堂饭菜里,保不齐谁就遭殃呢!”

    “就是啊!还有公用浴室,谁知道有没有消过毒?反正我已经向辅导员提交校外住宿申请了,我可不敢和一个得艾滋病的人住一起。”

    “哎,你们说会是谁呢?”

    “谁私生活不检点就是谁呗。也不想想这种病怎么得的,还不是玩得花才染上的。”

    几名学生交头接耳的声音传进辛澈耳里,尽管她表情不变地关注着场上比分,目光仍不自觉地偏移向前方。

    前一排,谢司珩正低头玩手机,他向后轻轻靠着椅背,下颌略微擡起,看一眼球场,再漫不经心地瞄向手机。

    他的坐姿很是随意松弛,似乎丝毫没受流言干扰。事不关己的态度更不会让人联想到他就是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

    不过,对于辛澈而言,谢司珩的城府之深她早就有所预料。

    他就像一颗洋葱,哪怕剥下一层,还会有另一层在等着她。

    所以辛澈知道就算她把录音甩到他面前逼问他白色电线的事,他也有一万种理由去解释。

    然而比起查清谢司珩的真实目的,当下更重要的是要扳倒顾明成。

    官语霖的孩子每天都在生长,留给她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只能暂时选择相信谢司珩,相信他在这场胜负未分的较量中可以站在她这边。

    像是感应到背后有目光投来,在辛澈看向谢司珩的同一时刻,谢司珩忽然回身,也朝她看过来。

    视线相交而过不到一秒,辛澈便挪开眼睛。

    空气流动过一丝微妙的气氛。

    谢司珩心照不宣地,将头偏转到另一侧,无声地勾了勾唇。

    球场赛况焦灼,两只不同专业的篮球队都想抢夺最后的决赛名额,比分追咬得很紧。直到压哨声响,景观设计学院代表队才以1分险胜服装设计院。

    看台解说员激情豪迈地播报,“恭喜景观设计学院进入三强!各位观众别走开,稍作休息,下半场我们将迎来美院教师代表队与建筑设计院的精彩对决!到底谁才能获得冠亚军争霸的资格呢?是老当益壮的他们?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们!来来来,让我们摩拳擦掌,拭目以待!”

    场馆呐喊声响过天际,啦啦队一拥而上,将球场瞬间点燃为青春活力的舞池。

    人声鼎沸中,辛澈手机震动过一次。她垂眼,读完仅有两字的消息后,悄然起身,逆着人群方向,往场馆外独自走去。

    而后相差不过半分钟,谢司珩懒懒地伸了个腰,大腿拱了下身旁齐思的膝盖,“让让。”

    齐思手里攥着两只啦啦队的手花,仰脸问他,“哎?你要干嘛去,顾老师马上就上场了。”

    “他们还有十五分钟热身。我出去买瓶水,待会回来。”谢司珩径直挤过齐思身边。

    齐思喊住他,“老谢,给我也带瓶,我要可乐,冰的啊。对了,师母你要喝什么?”齐思扭头,兴致冲冲地问道,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张空座。

    齐思疑惑地瞧了瞧四周,问了句,“咦?师母人呢?”

    谢司珩耸肩,“我怎么知道。”

    “难道是提前去后场给顾老师加油打气了?”齐思像是突然被戳中了少女心,两只手花抵在脸侧,一脸「真夫妻就是好嗑」的表情,面朝邻座的女生悠悠道,“你们建筑学院的当心了啊,有师母在,顾老师这场稳赢!”

    女生翻了他个白眼,“我本来就不是站我们学院的好嘛。”

    “那你带这么大个单反来不是给你们篮球队拍的?”

    “我这是被迫要给他们拍两张发宣传栏,拜托,我本人可是粉顾老师的。”

    “那行,那待会你多拍点,精修一下,别浪费了我们顾老师的球场英姿。”

    “用你说,我专业站姐的好嘛。要不是我爸妈不让,我高考就考摄影了。”-

    三分钟后。

    综合教学楼三楼。

    那个嘴里说着不知道辛澈去向的人,此时踩着一地碎影,与她不约而同地站在同一扇门前。

    正值正午,烈日灼人。

    阳光将门把烤制得发烫,辛澈抽出一把银色钥匙,动作流利地插入门锁,随着啪嗒几下转动,门应声而开。

    “还剩十二分钟。”辛澈不多废话,收好钥匙直接走向顾明成办公桌。

    谢司珩随后尾身而入。

    但当他踏入门时,身体本能地觉察出一丝异常。

    他靠到墙边,擡手探向空调出风口,不出所料,冷气还有丝丝残留。

    难怪他会觉得这室内温度过于低了。

    谢司珩收回手,暗暗揣测应该是不久前有人来过这里。

    不过,辛澈是如何算准了他们离开的时间再来的呢?

    谢司珩瞥向桌边,深思着眯起双眼。

    桌前,辛澈半弯腰,抽出顾明成桌档中的键盘,几下输入他的生日。

    密码解锁成功,电脑屏幕即刻闪亮起蓝光。

    谢司珩颇感好奇地看着辛澈打字的指尖,像在读一本悬疑小说,一步步拆解她的动机,未几,当看到辛澈打出的内容时,他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原来师母要账号和密码,是为了这个。”他由衷地向辛澈比出个大拇指,“好一招借刀杀人。”

    辛澈神色如常地看向他,“和你学的。”

    “那我得夸你,青出于蓝了。”

    辛澈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谢谢,似乎对谢司珩的夸赞欣然接受。

    谢司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想到的?”

    “知道官语霖怀孕那天。”

    “就在等今天这个机会?”

    “是。”辛澈的语调听不出喜怒。

    与其说是借刀杀人,不如说是兵不血刃。

    自得知官语霖怀孕那天起,这个计划在辛澈心中便生出雏形。

    她先是在顾明成熟睡后的某个深夜,偷配了他的办公室钥匙。后又借由齐思,提前知晓顾明成比赛的日程安排。

    而她之所以忍到今天才动手,是因为只有今天,全校师生都聚集在体育场,也只有今天,她才能利用邮箱的定时发送功能为自己做不在场证明。

    更加至关重要的是

    辛澈视线一转,准确盯向了桌边绿箩里,一颗隐藏在绿叶后的蝴蝶胸针。

    “八分钟之内,你能够剪辑好一段视频吗?”

    谢司珩疑道,“什么视频?”

    “一个能把顾明成钉在耻辱柱上的视频。”辛澈冷冷开口。

    屏幕上,顾明成剑眉星目,淡色的唇角微微上扬,目光坚定又深邃地注视着前方。

    「以己之所学,启他人之智慧。」

    谢司珩默念着他的优秀教师宣言,慢慢朝辛澈摊开手掌,似是无奈地叹了声气,

    “好吧,再帮你一次,手机拿来,现在我们只剩七分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