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9半路(二)
辛澈站在洗手间,静静等待指缝间的水渍流下。
脸笑得有些发酸了,妆容也晕开一些,但是没关系,假笑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甩干手,从包里拿出粉饼压了压鼻翼两处,然后面无表情地再拿出根口红,细细勾勒着唇形。
父亲和顾明成还在院长办公室聊着什么,她知道,这种时候,她找个借口离开是他们都愿意看到的。父亲要保顾明成的职位,自然是要给院长开出一个合理的条件。越少人在场,这件事就越容易谈成。
对于父亲,辛澈熟悉他的行事作风-只要他想办到的事,无论用何手段,都会办成。
所以顾明成的丑闻大概率会被压下,他也许会安然无恙地回到这里。然而,辛澈并不泄气。小波澜翻不动沙海,那就再掀起一个更大的波浪好了。
总有一个波浪,是他掌心按不下的。
画完唇,辛澈慢条斯理地把口红盖拧紧放回包中,又从包袋暗格里拿出一个银色圆盒打开。
圆盒里装了十几粒白色药片,辛澈数了数,确定了数量,取出一片,仰头吞了下去。
短期避孕药还剩21片,留给她的时间也只剩21天。
21天之后,她的月经会恢复正常,到时如果还不能将顾明成送进监狱,那一切谋划都可能会功亏一篑。
她转动视线看着镜中的自己,再看向自己的腹部。这个并不存在的孩子,现在是她手中唯一的筹码。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为了扳动顾明成,她必须要赌一把,赌父亲会不会为了这个孩子而与顾明成割席。
走出洗手间,辛澈刚准备去另寻个地方等他们谈话结束,谁料,刚走几步,擡眼便看到一个人。
是谢司珩。
他似乎就是在等她出来。
人堵在她面前,右手石膏拆了外层,药味很冲。左手牢牢扶在墙边,整个人呈环形把她挡在臂膀和白砖墙的缝隙间。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嘴角稍稍下沉。
跟上次见面相比,他明显瘦了很多,下颌与脖颈的线条更显锋利。但全身那股娟狂的气质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极度的疲惫。
周围蝉鸣声乱糟糟的,和眼下的情形很相似。
辛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他为什么每次都能精准地知道她的位置?
如果在医院天台那次如果勉强可以算作巧合,那今天呢?
辛澈冷漠地扫视他几秒,并不打算再去问什么。她把眼翻向一边,当作没看见他似的,侧身走了过去。
和她的预感一样,谢司珩长腿往左跨了步,一瞬间重新把她的路堵死了。
“等等,我们聊聊。”他沙哑地开口。
随他位置偏移,辛澈这才注意到,刚刚被他扶过的白墙边擦过一道淡淡的血痕。
她下意识瞄向他的左手,看见纱布在他小指凌乱地缠了几圈,随意地打了个结。可能是包扎不到位,有些血渍从纱布里头渗了出来。
“没什么可聊的。”辛澈收回视线。
谢司珩说,“有。”
他的语气很笃定。
“你为什么回他身边?”
辛澈低着头,盯看自己的脚尖,对他的问题直接无视。
谢司珩咬了咬牙,“你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话说得太急,被风呛了嗓子眼,他低沉地咳了几声。咳完,再看面不改色的辛澈,眼底的焦躁快要溢出,
“回答我。”
他一下攥起辛澈的腕,强令她转向他,
辛澈浅浅地动了下眼皮,“你问,我就要答?”-
明白了,她这是在报复他那一日的沉默。
谢司珩哑声片刻,喉咙跟含了刀片似的,艰涩开口说,“好,你可以不告诉我缘由,但我希望你想清楚,你再回顾明成身边会有多危险,我真是不明白,明明你都已经走出来了一步,为什么不和他提离婚?为什么不离开他?”
"因为我怀孕了。"
几乎就在谢司珩发问的下一秒,辛澈就把答案亮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理由足够能说服你吗。”
谢司珩在短暂的错愕过后,荒谬地笑了声,“你别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辛澈不免觉得可笑,“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那你问我做什么呢。”
谢司珩一愣,仿佛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样,胸膛霎时剧烈起伏起来,“我要听真话,你别想着骗我。”
他莫名其妙地又重复了遍,眼神紧盯着她,好像是要把她看穿了一样。
辛澈轻嗤一声,一副懒得再解释的样子,扭转手腕说,“谢司珩,真话就是这样。我怀孕了,为了这个孩子,我选择回到他身边,而且我说过的,我们以后别再见面。”辛澈一字一顿,
“希望你别对我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谢司珩挤出一声冷笑,“当初是你求着我要我帮你,现在是我死缠烂打?”
“是啊。”辛澈拎高手腕,淡淡地说,“一直抓着我不放的不是你吗?”
蝉鸣突然停了下来,不止是蝉鸣,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被静止在了谢司珩耳边。
是,当然是他一直抓着她不放,从三年前就是这样。
无话可反驳
谢司珩缓慢地松开她。
不知是不是刚才用力过猛,他小指的伤口被又一次挣开了来,有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滴下,落在了辛澈的脚边。
“你把我当什么?”他肩膀忽然沉下,没头没尾地说出这一句话。
辛澈转身就走。
谢司珩再一次拉住她,力道却很轻,“我问你,你把我当什么?”
辛澈对他无休无止的追问感到厌烦,她眉头皱起,转身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给过你机会,是你先不把我当一路人,是你先隐瞒了我。不说别的,谢司珩,你敢告诉我,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在哪吗?”
不止神色,谢司珩的声音也一并被抽干了似的。
他沉默地定在那,辛澈几乎没花力气就甩开了他的手,
“凡事要讲公平,你怎么对我,我就会怎么对你。再说,我做什么和你有关么?我要和什么人在一起是我的自由。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别来打扰我的生活。”
这句话似乎踩中了谢司珩地神经,他彻底不再去控制脸上的肌肉,任由他们死气沉沉地垂着,语气都有点变调了,
“生活?你还想和他继续过生活?”他牙关咬得吱吱作响,“辛澈我告诉你,顾明成是一定会坐牢的。你这样就是包庇。就是共犯。”
“好啊,那你去报警吧。”辛澈毫不在意,
“警察局就在你们学院对面,走十分钟就到了。”
一句话,彻底浇熄了谢司珩的气势。
她知道他不可能会这么做。
其实从他对她心软的那一刻开始,有很多事就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垂着手靠立在墙边,夏日接近38度的高温,可当有风刮过,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也许是感冒把他的精气神消耗殆尽,他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
“我认输了,我玩不过你。”良久,他忽然笑了下,觉得眼前的光亮得刺眼,于是擡手抹了下眼尾,又擡起头来看她,“但是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怀孕,你都别回去了,行不行?”
近乎退让到边缘的姿态。
辛澈看向地面一小串血珠,轻说道,“这事不是你能决定的。”
清脆的高跟鞋声回荡在走廊。
谢司珩站了一会,侧目,远眺向走廊。
彼时辛澈早已走远,她大步流星,走在与他相反的方向,背影清晰利落不带有丝毫的停留。他看着她渐行渐远,最后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回过头来,眸色凝重地看着被她踏过的那些血痕,失了力气。
辛澈根本不在乎谢司珩信不信她怀孕的事。
他信也好,不信也罢,都阻挡不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顾明成和院长聊完后,站在办公室门边四处张望,辛澈走过去,他正看见了,笑着迎上前,“你去哪了?”
“去洗手间了。”
顾明成走近,发现辛澈脸色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辛澈抹抹脸,“没事,大概是太热了,有点头晕。”她说完回看了眼办公室,“爸还在里面?”
“嗯,爸和院长有些私事要聊。”
辛澈哦了声,没再说什么。顾民成却一手揽过她的腰,柔声说,“老婆,这事很快就会解决了。院长答应会出一份通知说明情况,我应该下周就能回来上班。”
辛澈对此并不意外,她浅笑说,“那很好啊。人的记忆都是有限的,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把你的事情忘记了。”
话刚落下,远处,一个身影朝他们款款走来。
辛澈眉间倏忽挤到一处,呼吸变得深长。
“顾老师,师母。”
短短几分钟,谢司珩似是恢复了他往日的神态。他一手插在兜里,扬扬下巴,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顾明成看见他,略微吃惊,“你不应该是在考试吗?”
谢司珩眼波转向顾明成搭在辛澈腰间的手,顿了顿,敛紧眼眶,轻描淡写地说,“弃考了。”
“弃考?”顾明成眼色一凌,“胡闹,怎么能随便弃考呢。”
谢司珩抽出左手,“手伤了,也做不出来什么好东西,干脆不考了。”
弃考
原来他今天是要考试。
辛澈联想起刚刚发生的所有,好像就猜出他的用意。
不过假意和真心交织,又算得了什么呢。
辛澈不想再和谢司珩纠缠下去,拍了拍顾明成的手说,“走吧,我有点累了,想回车上休息。”
而后不等顾明成挪步,她就已经越过两人,向前走去。
悠长的走廊,她和谢司珩擦身而过,没留下一句再见。
甚至余光没有再看他一眼。
——
接下来的几天,谢司珩都没有去学校。
他似乎消失了一样,齐思联系不上,张主任也联系不上。
然而比起谢司珩的失踪,让张主任更为揪心的是-在院长将将给行政处下达通知,要求他们拟定一份解释顾明成调查情况说明不到半小时。
教导处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
举报信是打印出来的,由邮政局直接寄到了教导处。然而这封信居然是由北城机场寄出,信中所写的内容也是叫人大为震惊。
「北城美院教师涉嫌非法从事艺术品竞拍,恶意哄擡竞价,从中牟取暴利。」
信中不仅详细写出顾明成是如何参与定价,操控成交,还列出了他售出的艺术品清单。
每一幅,每一件,都有成交价明细,金额高达从数十万高达数百万不等。
本来在编教师在外参与商业活动就是灰色地带,虽然平日大家心照不宣,但这层窗户纸一被捅破,就是另一回事。
院长这边还在研究这信到底是何人寄出,学院大门口已经驶来了几辆面包车,车上一窝蜂冲出几名记者。
原来,举报信不仅仅给学院寄出了一份,连同北城大大小小的数十家媒体,都在同一时间收到了。
顷刻间,院长办公室被堵得水泄不通,
无数镜头和话筒像是长枪短炮对准了他,
“院长,请您回应一下,信中所指的教师是否为您校优秀教师代表?”
“请问您对此事知情吗?除了这位教师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
“院长,该名教师存在违法行为是否是学校管理失职?
面对镜头,院长被推搡着,汗湿了后背。
在一片喧闹声中,院长果断地选择明哲保身,他边擦汗努力正色道,
“额关于举报信的内容是否属实,我们还有待调查,不过这名老师之前因为个人原因已被我们停职。当然了,我们学院坚决严惩任何违法乱纪的教职员工!请大家相信我们,会尽快调查清楚!对涉事老师做出应有的惩罚!”
家中,辛澈安静地观看着电视新闻频道院长的发言。
院长,看起来并不是很上镜啊。
辛澈笑着,默默调高音量,再看被记者围追堵截的顾明成,此时宛如一只落荒而逃的老鼠,用公文包挡在镜头前,疯狂躲避记者的提问。
她看着那张精致硬朗的脸,被镜头拉宽,放大,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有谁能想到呢,在她生日那天,为了查清顾明成私产,而让丁思邈伪装成梁小姐拍下的成交清单,有一天会成为她攥写举报信的关键内容。
新闻播送完毕,屏幕幽幽蓝光反射进辛澈眼底。
她调整了下坐姿,清了清嗓音,拿起手机拨打给父亲。
父亲刚接通,辛澈便装出一阵哭音,低声泣道,“爸,怎么办呀,明成被人举报了!我好害怕他这要是被定了罪,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呀!”
委屈,惶恐,震惊,焦急。
所有的情绪被她诠释得天衣无缝。
辛澈想她前半生她扮演过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妻子,接下来,是时候扮演一个好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