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前尘尽忘。
傅清微说出那句话以后,屋子里陷入了空前的沉默。
病房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
小三花从傅清微怀里矫捷地跳了下去,三下两下跳上了病床,团在了穆若水的胸前,大尾巴冲姥姥的脸,扫来扫去。
穆若水给它换了个方向,一手薅着小猫的圆脑袋,一手挠下巴。
小三花在穆若水怀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大得好像往傅清微呆滞的脸上扇了响亮的一巴掌。
她刚刚说了一句什么?
见她终于回过神来,穆若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方才……”
傅清微坐到病床边缘,抢先道:“我说你想要两只小猫咪吗?”
女人玩味地挑眉。
“那这两只小猫咪有什么不同吗?比如一个什么好什么多?”
“没什么不同,我比较听话一点,哈哈。”傅清微拙劣地转移着话题,说,“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
“喝一点吧。”
穆若水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傅清微转身走进了卫生间里,给自己的嘴巴轻轻地来了一巴掌。
叫你和猫争风吃醋。
叫你乱说话。
大白天的就大放厥词。
傅清微倒了水过来,穆若水还是那副揶揄的神情,小三花肖似其姥,圆溜溜的绿眼睛如出一辙地盯着她,目不转睛。
傅清微:“……”
这茬怕是过不去了,钉在她人生的耻辱柱。
穆若水宠幸完了真小猫,招手把傅清微这只小猫叫过去,两个人窝在被子里一起睡了个回笼觉。
睡之前穆若水故意问她:“活什么水什么?”
“你饶了我吧师尊——”
傅清微一头栽进她胸口装死,怎么逗都不理了。
穆若水在她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病房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方式,小三花的到来给两人枯燥的养病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奔跑跳跃,鸡飞狗跳,穆若水说话的中气都足了不少。
傅清微跟在后面收拾,也锻炼了体力。
*
山里。
小木屋周围已经被灵管局的人彻底清理。
除了地上支离破碎的飞僵尸体,一个小女孩的尸身引起了灵管局的注意,她也是被撕碎心脏斩首而亡,但是从她擦去血污的外表来看,和飞僵有很大区别。
负责清理的小队转到后勤,干脆带回去研究。
麻天德仰面向天,胸腔被掏出了一个大洞,心脏脏兮兮地滚落在一边。
专门负责查验尸体的技术人员蹲下来,伸手扒开伤口,肌理、骨骼、鲜血都是人类的样子,没有被异化,说明魔气没有侵蚀他。但……
“林子里的木屋确实有魔气残留的痕迹。”带队的组长给岁已寒回复道。
“是麻天德?”
“不在他身上,而且已经消失了。”
也许是被消灭了,也许是逃了,执行任务的四人都在医院里,具体还得问她们。
龙璇玑作为现存唯一能友好交流的目击者被岁已寒第一个找上。
“魔气?”
龙璇玑摇头,说:“我没有看到。”
岁已寒:“你们见到的麻天德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说他身边有黑雾,或者他表现出了人类不该有的力量?”
龙璇玑依旧摇头。
“他虽然长得丑,但确实是个人。”
人类不该有的力量?是在说师娘吗?龙璇玑把话藏进心里。
她连穆若水是怎么杀僵尸的都没有说,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闭口不提,幸好岁已寒也没有问。
龙璇玑虽然单纯,但有明显的偏向,就是无条件站在娘亲那边。
娘亲说不让她告诉灵管局有关师娘的任何事,她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岁已寒:“没事了,你好好养伤吧。”
龙璇玑:“占英怎么样了呀?”
岁已寒顿了顿:“还在昏迷,醒了我会告诉你们的。”
龙璇玑托着下巴,哦了一声。
岁已寒离开病房的背影有些不自持的仓促。
脚步有自我意识地转到了重症监护室的外面,隔着玻璃看向里面插满管子、昏迷不醒的年轻女生。
占英的年纪和傅清微差不多,也就比她大一岁,放在普通人家大学刚毕业。她和大学生一样爱喝奶茶,性子不静,虽然在宗门和灵管局因为辈分和职位看起来十分稳重,但私底下特别喜欢撒娇。
她本来不该频频出生入死,因为是岁主任的徒弟,所以她不能让人说师傅的闲话,说她任人唯亲,不能给师傅丢脸,遇到危险总是第一个上,任务执行得很优秀,连阴间都有人脉。局里人人提到占科都夸她年轻有为,大佬们私下聊天也夸岁已寒收了个好徒弟。
可她一直是那个喜欢跟在师傅身后的小女孩。因为师傅是岁已寒,她从来没有选择。
去年蛟祸她身受重伤,在医院休养了许久。没等到痊愈因为魔气推进的速度加快,灵管局焦头烂额,她又被拉到前线疲于奔命,小伤不断,身体就没好全过。
离蛟祸不到一年,她又接到一个明知凶多吉少的任务,义无反顾地去了,奄奄一息地回来,脉搏弱得几乎摸不到。
灵管局的大夫说,占英是阴差阳错地捡了半条命,本来尸毒和她受的伤可以要她的命两次,神仙无救。飞僵的尸毒延缓了血液流动的速度,让她在受伤后没有第一时间失血过多而死,龙璇玑给她止住伤势以后,傅清微不知用何法及时解了尸毒,鬼门关前临门一脚硬生生把人拉了回来。
但形势并不乐观,新伤旧伤一起爆发,这几天就又送了三回抢救室,连下一叠病危通知。
都是半夜病情恶化。
岁已寒干脆睡在了医院走廊里。
“我想进去探视。”她对护士轻声说。
护士擡眸瞧了她一眼,知道她的身份,当即准备给她消毒换衣服。
刚穿上一只袖子,岁已寒就接到了电话。
负责善后的组长现在正在一个山洞的门口,记起方才在洞里看到的场景,说:“主任,我有一件事汇报。先前你给我看过的那个阵法,我亲眼见到了。”
“千真万确?”
“我拍了照片,待会发给你,你注意查收。”
岁已寒脱下袖子:“不好意思,我晚点再过来看她。”
护士礼貌地送她出来。
岁已寒走到安静的地方,收到了发来的照片。
一片漆黑只有自然光照明的山洞,石棺周围和地面贴满了符箓,九条纵横交错的锁链将其悬空,棺材底下也弹了墨线和画着奇怪诡异的符号。
是一个阵法,而且是已经破了的阵法,棺材空着,里面的“人”不翼而飞。
这口棺材不大,正常的成年人要缩手缩脚才能躺进去,更像是给孩童准备的。
岁已寒双指放大图片,在阵法角落的阵石发现了干涸的血迹,红黑色,陈年累月,不像是一次造成的。
岁已寒关闭照片,说:“我亲自去一趟。”
“是。”
她回头瞧了一眼ICU的方向,大步出了医院的大门。
*
穆若水又经历了一夜的休息,整个上半身都恢复知觉了,正在用手和小三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傅清微任劳任怨地到猫砂盆前铲屎。
叩叩叩——
久违的敲门声响起来,傅清微铲完猫砂,物归原位,方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过去开门。
“岁主任。”她不是很惊讶地看着来人,年轻的脸尽量伪装出城府但仍然无法完全掩饰对她的不满。
“请进吧。”她故意拖延了几秒钟,才让开通道。
穆若水取过床头柜的黑色口罩戴上,怀里抱着她的猫。
没人能看出她现在只有上半身能动,论装她是一流的,不像傅清微心思写在脸上。
岁已寒关好门进了病房,面对二人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态度诚恳,一向挺直的腰梁都微微弯了下来。
堂堂灵管局第一人当面道歉,如果仅仅是傅清微,去执行一个明知会死的任务,她不道歉也没什么,总要有人牺牲,哪怕是去探路,她死得其所。
但这明明就是一个局!一个针对穆若水设下的局!
麻天德那么厉害,手底下十几只飞僵,她派谁不好,只派四个人,其中占英、她和龙璇玑都是没有一战之力的,赌注全押在穆若水身上,试探也好,更大的阴谋也罢,她们就是利用自己让师尊上钩,达到她们的目的!
傅清微心灰意冷,义愤填膺,岁已寒最好是不出现,她出现了傅清微不可能轻轻放过。
傅清微平时都很好说话,难得有牙尖嘴利的时候:“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就能让……占英从ICU里醒过来吗?她现在生死未卜,都是因为你!占英要是死了,你不会后悔吗?你这辈子还能睡得安稳吗?!”
她是知道怎么往人心窝子扎的,说自己有什么用,骂人就是要挑软肋。
傅清微骂完往穆若水的病床坐了一点,穆若水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摸到她脉搏跳得飞快。
穆若水:“……”
又菜又要骂。
骂就骂吧,随她。
穆若水淡淡:“占英恐怕活不成了,最多三日。”
傅清微瞪大眼。
岁已寒本来就弯着的腰似乎随着她的话弓得更深了一些,深呼吸,她的手扶住床尾的栏杆,清瘦的手背一根根爆出青筋,用力过度指节泛白。
傅清微看穆若水,穆若水目不斜视地盯着岁已寒。
她缓慢地直起身来,手仍在握在栏杆上,似乎以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笔直的身形。
傅清微见她眼圈不明显的一层红,又为她感到可怜。
片刻之后回神,唾弃同情心泛滥的自己。
占英无辜,但也是助纣为虐,她们师徒俩算计自己师徒俩,都不是好人。
岁已寒对上穆若水平淡的视线。
“慈让真人,我知道了您的身份。”
“所以你现在是来威胁我们吗?”傅清微伸臂护在穆若水面前,像只羽翼未丰但炸着毛的雏鸟,毫不畏惧地说。
“不,你们误会了。”
岁已寒叹了口气,说:“介意我坐下来说吗?”
傅清微斗胆说:“你站着!”
她又往穆若水怀里靠了靠,逗得观主不禁一笑。
岁已寒便站在二人面前,因为身量太高杵着别扭,穆若水发话让她搬张凳子坐下。
“多谢真人。”
傅清微看她不像来讨伐的样子,神色缓和了些,仍然一脸防备。
“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局里无关。我的初衷并不是想对真人不利,而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和真人合作除魔。”
“别当谜语人!”傅清微说。
她已经不想干了,对着顶头上司随便出言不逊。
穆若水又笑了。
所有的快乐加起来都不如傅清微一个人给她带来的多。
穆若水的情绪稳定,比起傅清微怒气冲冲地质问岁已寒,她镇定得像事不关己。
以前动不动要打要杀,现在还能反过来安抚傅清微,大概是最近她被傅清微喂得太好了,实在无事能令她动怒。
岁已寒试探了她,她也顺势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傅清微知晓后不仅没有嫌恶,反而更心疼她了,一举两得,她有什么可生气的?配合傅清微假装气一气算了。
穆若水板起脸复读:“别当谜语人。”
岁已寒:“……”
事情还要从去年穆若水出关说起。
邱月白的卦象,慈让真人的突然出关,占英作为局里派出的先锋,第一时间把得到的所有资料传回局里,包括真人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出手伤人。
占英曾经用无人机给观里的穆若水送过物资,无人机传回的影像里后院中央有一口石棺,周围的九条锁链都断了,和满地的符箓一样堆在墙角。
岁已寒初时只觉得奇怪,暗暗记下。
后来占英重伤住院,傅清微带着穆若水前来探望,岁已寒见她皮肤光滑,腰身纤细,十指纤纤,宛如年轻女子,心生疑窦,去找邱月白求证。
邱月白说她三十年前就是如此,只不过当时是一头白发,如今可能染黑了。
因为慈让真人是解局的关键,岁已寒起了疑虑后没有轻易打消,而是多方求证,猜测,继续求证。
岁已寒说:“在我之前的几位主任留下了工作手劄和其他人的文字记载,她们有的与慈让真人有过交集,我针对性地翻阅了她们所有的文字,记录下一切慈让真人相关的内容。”
接下来她说的一番话,别说傅清微了,有的是连穆若水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岁已寒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和盘托出。
“灵管局大门有一个防护大阵,是五十年代建国之初总局重建,特意请来穆顾问设立的阵法,一直沿用至今。”
“穆顾问行踪不定,大部分时间在蓬莱隐居,不问世事,偶尔出现在人间都是降妖伏魔的大事。与维护和平的灵管局素有交集,但是每一次会面,穆顾问都像第一次见灵管局的人一样,问她们是谁。”
换而言之,就是失忆。
所以岁已寒等人对她的失忆司空见惯。
傅清微诧异:“每一次都不记得?”
她和穆若水面面相觑,穆若水心想:原来她果真不是第一次失忆。
岁已寒点头:“有记载的有四次,八十年代灵管局与穆顾问见了最后一面。三十年前据邱老说,她占卜时遭到反噬,穆顾问救了她一命。此后再没有在人间听到她的踪迹。”
慈让真人名扬玄门,道法精深,妙手仁心,灵管局有不少人是她的粉丝,但凡听过见过的,很难不敬仰她。
岁已寒之前有一届主任就是这样,作为慈让真人的迷妹,在有幸亲眼见到她一次后,在工作手记里夹带私货,把对方的外貌、衣着、饰品一一记录下来,包括她说的话,一字不漏。
岁已寒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说,那次她们是去抓世上仅存的几只魔物之一,穆顾问使一柄剑,和她们合力除了魔物,随口提起来,最近似乎有将活人炼成僵尸的邪术重现天日,让灵管局多留意。”
岁已寒不肯放过任何线索,即便对方随手的一笔,她心念一动,立马找来炼尸的资料。
灵管局几千年历史,最不缺的就是典籍,岁已寒在古籍里发现了一个非常古老的阵法。
岁已寒将阵法拓在了纸上,递给穆若水和傅清微看。
傅清微是第一个进入道观的人,玉牌、符箓、石棺、锁链、阵石,在她面前爆出刺目的红光,鲜血流淌在石棺表面,一见那幅图,仿佛又拉回到了她跌入棺材和穆若水相遇的那一天。
穆若水皱着眉头看那张纸,正中央悬空的一口棺材。
她正是从那里面醒来的。
岁已寒:“这是一门极为歹毒的炼尸功法。寻常的炼尸是寻找现成的尸体,有形无魂。而此法是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将魂魄以秘术锁在身体内,埋入棺材,辅以阵法材料,一点一点地焚魂淬体,所炼之人痛不欲生,因为魂魄无法出来,所以严格意义上炼的是活人。”
“这个法子虽能炼出比飞僵厉害百倍的僵尸,但是迄今无人炼成过。全因没有人能忍受得了这种痛苦,一次次骨头碾碎,血肉化为血水,这仅仅是肉.体的淬炼,而焚魂比这酷烈百倍。”
古籍的记载已有两千年之久,这两千年以来,穆若水是第一个被炼完还能从棺材里走出来的人。
以此法炼出的人,前尘尽忘。
穆若水不记得是怎样进的棺材,也不记得如何受过那些痛楚,只是身体保留了强大的耐受能力,凌迟不过道一声而已。
傅清微不关心别的,只在乎她到底承受了什么,她问岁已寒:“有多痛?”
她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岁已寒说:“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