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四块银元。(感谢元宝的深水)
傅清微识字,但认识的是简体字,繁体字大部分会看不会写。当时通用书写工具是毛笔,她只会写钢笔字,而钢笔的推广要十年以后,1928年第一支国产钢笔诞生,所以替人抄写或代写书信不可行。
她的字还不如随便一个开蒙的小孩。
西南三省的军阀打得火热,到处都在征兵,此地偏远也不例外,贴满了征兵告示,识字的被抓去抄写布告,或者作别的用处。傅清微亲眼见他们在难民堆里把识字的带走了,但凡有利用价值的流民,物尽其用。
老弱妇孺在这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即使面临饿死病死的风险。
傅清微写字既不能谋生,更不敢随意暴露。行医需要执照,她的黑户身份处处掣肘,视为非法。
包括她的祝由术,谁知会被认为是巫术还是神迹?前者会被烧死,十分之一的侥幸是后者,征兵入伍的队伍要是把她抓去当军医,她就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她和小雪怎么办?还能回到家吗?
傅清微作为一个现代人,既不能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又不能暴露自己会巫医的本事,只能带着姬湛雪在城里四处奔走,找一些安全的工作。
晚上她和其他的难民组队,寻找地方睡觉,或住在戏台底下,或藏身于暗巷,躲避夜间巡逻。
她身手好,反应机警,负责望风。
饶是如此,她有一根弦始终系在姬湛雪身上,越是世道乱,人贩越是猖獗,一旦发现她被盯上,傅清微就会带着姬湛雪转移,身边换来换去的都是不同的流民,没有交一个朋友。
在城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傅清微随身携带的肉干耗尽,两个人蹲在屋檐下,姬湛雪吃了最后一条肉干,傅清微喂她喝了水,又给她擦了擦手。
以为在城里会有谋生的机会,不想事与愿违。
现在城也出不去了,没有吃的,她们很快就会饿死。大人能扛,小孩扛不了。
姬湛雪还是长身体的年纪。
傅清微偏头去看她草木灰掩盖的脸,即使伸手擦掉一块,皮肤也不如先前雪白了,脸瘦了一圈,手摸上去干干的,不像以前有肉。
姬湛雪自从跟了她以后,好好的白嫩孩子养得面黄肌瘦,傅清微眼眶微湿。
流亡之路这么艰辛,她一声苦也没说,一声累也不吭。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脱不下的长衫呢?
城西闹市。
傅清微背对墙站着,嘴里默念着台词,一遍一遍地念,有时会忽然停下沉默良久。
姬湛雪在旁边看着她。
傅清微背好台词,冲她一笑,蹲下来握住她的两只手说了一段话。
姬湛雪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傅清微的神情有点难过。
傅清微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闹市中间,双手用力地拍着,将路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我姊妹二人逃难至此,投奔亲戚,路遇贵宝地,盘缠耗尽。今日我来为大家舞一段剑,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傅清微二话不说,抽出剑来,当众舞起来。
剑出罡气,一声轻吟。
爱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何况卖艺的还是一对小女子,她身边的空地很快聚集了一群人,有难民小孩挤在人堆里,也探头探脑地瞧。
傅清微每日练剑不敢懈怠,剑法烂熟于心,即使一身布袍,身姿轻盈灵动,剑术更是奥妙卓绝,外行人也能看得出精彩。
“好!”
“再来!!!”
拍掌和叫好声响起。
姬湛雪从旁边走出来,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沿着前排的观众走了一圈。
“谢、谢。”
她说着新学的两个字,挨个问过去,得到的赏钱寥寥无几,干看不给钱。有当地人见她可怜瘦小,才伸手往她掌心放了两枚铜元。
傅清微投入忘我地舞剑,只当自己身在蓬莱观,身边的观众只有师尊一个人。
可是……
师尊若是知道她为了讨两口饭钱,用她教她的本事当街卖艺,又该作何感想?
傅清微眼角滑落一滴泪水,剑的去势跟着一阻,几乎舞不下去。她连忙收敛心神,抹去眼泪,回身横扫,接上下一招,剑如游龙,流风回雪。
姬湛雪已走完了一圈,形势不乐观。
傅清微看了看身后的墙壁,收剑蹬上墙,人在墙外,脚在墙面,表演了一个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好!!!”
四周的叫好声顿时热烈了几倍,姬湛雪趁机上前,果然比刚才的赏钱多了。
“谢、谢,谢谢。”
傅清微的表演还在继续,她边跑边挥动长剑,剑光眼花缭乱,都是从前斩妖除魔的功夫,如今只能用来哗众取宠。
傅清微从门楼飞下,双脚落在地面,亲自上前讨了第三次赏钱。
“各位乡亲父老,资助我姊妹二人返乡,感激不尽。”
围观群众心满意足地散去了,傅清微和姬湛雪抱着刚入账的几十个铜元,傅清微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衣物里,留出两枚铜元交给了仍然站在外围的难民小女孩。
年纪看起来比姬湛雪大不了两三岁,端着豁口的破碗,她身边没有大人,可能暂时离开了也可能只有孤身一人,家破人亡或者走失了。
傅清微接着牵她手的时机悄悄塞进她掌心,都没有声张,附近还有别的难民躺在路边乞讨。
傅清微松开她的手,小女孩看了看她身后的姬湛雪,似乎在羡慕。
可傅清微只能帮到这里了,她自身难保,牵着小雪离开,一步也没有再回头。
“老板,馄饨怎么卖?”
“5文钱。”
傅清微从掌心数出五枚铜元,来回确认了两遍,放到小贩的摊位前,说:“来一碗。”
傅清微领着姬湛雪坐到角落的桌子里,说:“我去对面买个烧饼,有事就大声叫。”
点头。
“要一个烧饼。”
“肉的还是芝麻的?”
傅清微在烧饼摊扫了一眼,立刻将脸扭向馄饨摊,盯住姬湛雪的身影不离开视线,说:“最便宜的,有隔夜的吗?”
姬湛雪两只手贴上去捧着馄饨碗,说了一个字:“香。”
傅清微失笑:“香也要小心烫。”
她掰着烧饼皮慢慢地吃,姬湛雪小小的人坐在条凳上,脸几乎和馄饨碗持平,小口地吃着鲜肉馄饨。
进城以后她就没吃饱过,每天兽肉干果腹,现在又有肉又有汤,不知不觉吃了一大半下去,她埋头苦吃的脸忽然顿住,擡起来看着傅清微,抿了抿嘴。
她把碗推过来。
傅清微笑着说:“我不饿,你先吃,吃不完我再吃。”
姬湛雪:“?”
小孩识别不了大人的谎话,在对视了几秒钟后,选择了相信她。
“吃饱了?”傅清微看着碗里剩下的两只馄饨和半碗飘着油水的汤。
“嗯。”
傅清微将剩下的半张烧饼包好收进怀里,接过来吃了个一干二净,连碗底都舔得一滴不剩。
她牵着姬湛雪的手离开,暮色里背影像一对寻常归家的母女:“味道怎么样?”
姬湛雪晃着她的手:“好。”
傅清微将她抱起来,脸贴了贴她抹着草木灰的小脸:“好吃下次还来。”
姬湛雪趴在她肩上,声音高了些,清脆:“好!”
傅清微又花了一个铜元去买了一桶井水,用破布过滤后,给姬湛雪擦身。
城里洗澡不便,大多数难民都采用干洗的方法,草木灰,苦楝叶捣成汁,效果比不上水,也能达成大半,还能抑菌防虱,都是底层人民的智慧。
但能洗澡当然是最好。
傅清微擦掉了小孩身上和脸上的草木灰,短暂地做了个干净小孩,挂着水珠到处甩,像村里的小狗。
她自己只清洗腋下和腹股沟,一桶水便用得七七八八。
洗完澡出来时,姬湛雪又变成了小花猫。
傅清微把剩下的铜元攒了起来,等她卖艺挣下些钱,就准备点干粮,想法子换文书出关,继续北上。
晚上姬湛雪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傅清微抱着她的剑。
相思不会怪她。
她凭双手挣钱,没偷没抢,问心无愧,她也不该再想那些了。
第二日她们来到闹市卖艺,和原来的地方换了条街口,人还是聚集了不少,但是赏钱比昨天少了些。中途人就开始散了,听说隔壁不远在耍杂技,精彩得很。
傅清微收好钱准备走,忽然被一伙人拦下,傅清微及时刹住脚才没有碰到那个迎面撞上来的男人。
男人似乎有点惋惜,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胸口。
“小娘子,欠我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
傅清微牵着姬湛雪的手让她躲在自己身后,皱眉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男人旁边的小弟哈哈一笑:“大哥,她说不认识你。”
另一个小弟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条街是谁的地盘?实话跟你说,我们是青龙帮的。”
傅清微知道自己遇上要保护费的了,他们穿着打扮都是本地人,大摇大摆肯定有关系,硬碰硬只有自己吃亏,万一惹来军警,吃不了兜着走。
傅清微忍气吞声:“这位是……”
“马哥。”
“马哥好。”
“挺识趣儿的嘛。”马哥说,“交出来吧。”
几个人围过来,杜绝了她逃跑的可能。傅清微若只有自己,这些人未必碰得到她的背影。但她还带着一个,跑不出多远就要被抓住。
傅清微从怀里掏出用布包着的今天的收入。
马哥低头瞧了眼:“才二十几个铜元。”
傅清微:“只有这么多了。”
小弟:“听说你们昨天在另一条街卖艺了,也是我们青龙帮的地盘。”
马哥:“就这么点?弟兄们今天的跑腿费都不够。实在不行,就拿你身后的小孩抵债吧。”
“不要碰我妹妹!”
“那就把钱都交出来!”马哥脸也一沉,骤然喝道,“少特么给老子废话!”
傅清微把另一个布包的钱也丢了出来,合起来有五十铜元。
马哥收了钱往前方耍杂技的街道走去,小弟回头警告她说:“这次给你个教训,打听打听自己借谁的风吃饭,以后五五分账,自觉点!”
傅清微恨不得把他们杀了同归于尽!
她忍住了伸手去握剑柄的冲动,蹲下来紧紧抱住了姬湛雪,姬湛雪感觉她贴在自己脖颈里的眼皮热热的,却始终没有泪水流出来。
柳暗花明,又逢绝路。
本来一天只能挣二十几个铜元,交掉一半只能够姬湛雪吃饱饭,她喝口汤。卖艺的收入会持续下滑,迟早吃不饱饭,耗费的体力还大,得不偿失。
她不能再卖艺了,得找别的生路。
傅清微牵着姬湛雪来到了包子铺,说:“要一个肉包子。”
然后她从胸前缝制的内口袋里掏出两文铜元,递给了老板。
姬湛雪和她坐在屋檐下打开油纸包着的肉包子,傅清微说:“我私藏的钱,厉害吧?”
姬湛雪脱下自己的鞋,从鞋底里倒了两文钱出来。
她知道在外面这个黄黄的物事很重要,傅清微辛苦舞剑半天才能换到二十几个,她也藏了两个保命钱。
傅清微噫了一声,故作轻松地笑道:“这是有味道的钱。”
姬湛雪歪了歪脑袋。
傅清微伸手摸她的头,认真地说:“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
姬湛雪看着她,目光闪了闪。
姬湛雪吃了半个肉包子,把剩下半个给她,她识破了大人的谎言。
傅清微把肉喂她吃了,自己一分一分掰着吃浸了肉汁的包子皮。
姬湛雪藏的这两文铜元就是她们最后的积蓄了,傅清微将它珍惜地收进贴身的内口袋。
第二天它便到了烧饼铺的手里,弹尽粮绝。
“饿不饿?”晚上姬湛雪躺在年轻女人的怀里,傅清微摸着她的额头问道。
姬湛雪摇摇头。
可是她睡得比平时迟,手也不自觉地按在肚子上。
晨起时,她还没睁眼,肚子先开始叫了。
咕噜咕噜。
姬湛雪不好意思地埋脸,傅清微点了点她的鼻头,领着她出了难民睡觉点,上街。
姬湛雪只记得这天在街上走了很久,傅清微低声下气给她讨了碗面汤喝,晚上她们没有回难民点,而是走进了一条巷子里,月黑风高。
墙边有废弃的筐,傅清微让她藏在筐里,蹲下来小声和她说:“如果有人发现你要带你走,你就大声叫。我很快回来,不要害怕。”
姬湛雪点点头。
然后她看见傅清微轻轻一跃,翻过外墙,消失在了墙内。
她的瞳仁微微睁大。
傅清微回来得非常快,一炷香的功夫她便翻了出来,不多的路她站着一直在喘,连眼圈也是红的。
白天她摸透了附近的地形,一大一小避开大路的巡逻,遇到更夫便原地躲好,冷静谨慎地带着姬湛雪离开了巷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姬湛雪头一回住进了客栈里,虽然是最下等的房间,但是有床,还有一桌饭菜。
姬湛雪难得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傅清微坐在对面看她吃,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胃。
姬湛雪擡头:“你、也。”
傅清微说:“好,我也吃。”
她执起筷子,强迫自己吃下了一些饭菜,便搁下筷子。
姬湛雪吃饱了,傅清微把她叫过去,说:“你看到我昨晚去做什么了对吗?”
小孩点点头。
傅清微摸了摸她的头,弯下腰和她说:“不要偷不要抢不要去乞讨。不要学我,我……是个坏人。”
姬湛雪用力摇头。
傅清微握住她的脑袋,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严厉,说:“不要学我,听见了吗?”
小孩被她吓到,不会动作。
傅清微又抱住她,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姬湛雪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她在自己耳边哭诉道歉。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如果没有自己这个拖累,她会好很多吧。
不会被人驱赶,不会吃不上饭,不会被勒索,不会低三下四,不会去做一切她不情愿的事,不会对着她哭。
傅清微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快步走到一边,刚刚吃下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姬湛雪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傅清微伸手阻止她,说:“不要过来。”
姬湛雪束手立在不远处。
亲眼看着她难受到呕吐,吐到胃里只剩酸水。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连酸水也呕不出来。
傅清微打扫完地面,喝了一杯水,牵着姬湛雪暂时离开客栈,花钱打听伪造文书的门路,打算尽快出城。
城里的张贴榜上多了封告示,某某米行老板失窃了两块银元,正在悬赏通缉,因为金额不大只占了一个小角落,很快被新的告示复盖。
“听说老板被打晕了。”
“打晕了才拿那么点,换我不得把他家搬空了。”
“这老板也不是啥好人,我听人说他……”
“上次他还差点打死一个乞丐,就因为人家走累了在他家门边歇了会儿。”
“恶有恶报咯。”
告示板前议论了一会儿,众人便纷纷散开,这点小事连饭后谈资的价值都没有。
傅清微问到了伪造文书的方法和金额,回来客栈休整,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办。她们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两个烧饼,姬湛雪吃了一个,傅清微也吃了一个,刚吃到一半就控制不住地反胃,攥着桌角的指节泛白,弯腰呕吐。
第二天早上她没能起来。
她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
姬湛雪急得在她床头团团转,又不会说话,喉咙里只能吐出单字,啊啊的着急。
傅清微有条不紊地嘱咐她让厨房熬了一剂汤药,姬湛雪端着黑乎乎的汤药放在床沿,一勺一勺喂她喝。
傅清微好像回到了去年的夏末,她刚落入这个时空不久。那时候小雪每天在巫祝院子里,不会说话,但生活是彩色的。
她是不是不该把这孩子带出来?
哪怕没有了巫祝和村长,村民受过她们的恩,也不会让她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就算是死,死在家乡也好过客死异乡。
傅清微后悔了,后悔她所做出的决定。她不该为了自己的猜测,搭上姬湛雪的人生。
傅清微吃完药就睡了过去。
病去如抽丝,她每日卧床不起,姬湛雪要去找大夫,傅清微不同意,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她恐怕是抑郁了。
寻常大夫治不好的,住客栈已经很烧钱,再浪费钱去抓药,她们俩都要露宿街头。一个病人一个孩子,三天之内就会成为两具尸体,一起客死异乡。
“没事的。”傅清微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安慰她,“我很快就能好起来。”
姬湛雪盯着她,没有一滴眼泪,傅清微却能看得出难过。
她也很难过,因为这些都是自己带给她的,她原本可以不这样。
明明她们很快就能出城了,现在钱要花没了,伪造文书买不起了,她们又要在城里打转,不知道能活多久。
傅清微喝了大半碗米粥,难得又吃了一张饼,合眼睡了过去。
她要多吃饭多睡觉,快快好起来,带着姬湛雪离开这里!
她睡着以后,姬湛雪在床头看了她很久,小小的手碰到年轻女人消瘦的脸颊。
她的手指摸着她凸起的颧骨,慢慢地走着,姐姐也瘦了好多。
如果没有我……
姬湛雪指尖蜷了蜷,收了回来,静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房间。
傅清微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觉得自己连日疲惫的身体终于轻盈了些,离她好起来不远了。
“小雪。”她迫不及待地要和她报喜。
预料之中跑过来的脚步声并没有出现。
傅清微掌心微沉,她打开不知何时合起的手心,里面静静躺着四块银元。
姬湛雪不见了。
她把自己卖了,卖了四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