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何处金屋可藏娇》->正文

佳期如梦 第七十七章 枕上十年事悠悠

    堂邑侯府

    作为大长公主所居之地,作为而今依然承宠宫中的前皇后的娘家,作为最受瞩目的年轻侯爷冠世侯的住所,堂邑侯府承载了太多不属于的荣光,反倒让侯府原本的主人陈季须在进出时,感到战战兢兢。

    “侯爷,您回来了。大长公主和小侯爷请您过去。”陈季须刚一走进家门,就被一个婢女请了过去。

    陈季须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但是因为上有母亲,下有妹妹,及纪这个义弟,所以过得一直是少爷式的生活,虽然早在元光六年,他就已经是堂邑侯府名义上的主人了。因此,陈季须走进大厅,面对母亲的时候,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娘,稹弟。”陈季须向母亲和纪稹一一问候。

    “季须大哥好。”纪一看到陈季须,立刻礼数周全地向前行礼道。对于这个义兄,他虽然不若对李希那般敬佩,但是却也十分尊重,“季须大哥脚上沾泥,可是到城外去了?”

    “季须,你今日又去哪里鬼混了?”刘嫖对自己的儿子却没有那么客气,直接问道。

    陈季须被母亲这么一说,脸上一阵红白,但是他性格类父,仁厚非常,心中虽然尴尬,却不会暗生恼怒,过了一会儿,说道:“孩儿今日,去城外迎接中郎将司马大人了。”

    “司马相如?”刘嫖神色一敛,问道。

    “正是。”陈须季颔首道。作为世家子弟的他虽然没有什么长才,但是文化修养却不错,因而也难免有些附庸风雅的行径,对于司马相如这样的当世才子自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结交。

    “他怎么回来了?”刘嫖低声道。

    “大概是为了乐府吧。”纪接口道,“听说陛下有意效仿先人,搜集民间歌谣,以查得失。司马相如作为当世的辞赋大家,接手此事,想必是理所当然的。”

    陈须季忙点头道:“正是正是。司马大人此次回京,正是为了造诗赋。陛下同时还封了李延年为协律都尉,理乐府事。连司马迁大人都说,陛下此举定可在青史之上留下一笔呢。”

    “哼!你一个世袭侯爷和这些个倡优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亏你还有脸说。”刘嫖冷哼了一声,训斥道。

    “孩儿……”陈须季刚刚挑起的性子,立刻被母亲这一泼冷水给浇灭了,他立刻收声,乖乖地站在一边听训。

    “这些事,我也懒得管你。只是,你终究是堂邑侯。大汉开国至今,平平安安承袭至今的世袭侯爵能有多少?更何况,你还是当今皇帝的大舅子。你要自重身份!”刘嫖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看着眼前不成器的儿子。

    虽然说,陈季须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是刘嫖对他的喜爱度其实远远不如李希。因为陈季须实在太像他的父亲,前堂邑侯陈午了。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平庸无能,甚至是一样的随波逐流,知足长乐。有时候,刘嫖甚至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她馆陶公主的儿子。

    陈季须自幼就一直被母亲嫌弃,早就有了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法,只须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地任由母亲骂着,她便很快会消了怒气,去了责骂,开始说正事。

    刘嫖又骂了一阵,才说道:“为娘年纪大了,终究不可能帮你当一辈子的家,你继承爵位也有好些年了,不能一辈子做大少爷。现在开始,就学着怎么持家吧,外边的那些狐朋狗友也都可以断了。”

    “啊?”陈季须明显没有想到母亲会忽然来这么一手,顿时愣了,脸上的表情完全呆滞。

    “娘可以让从前的旧家人帮着你,不过,那也要你自己先有那个心才行。”

    “可是,本来不是有董君……”陈季须话没说完,就被纪稹给截断了。

    纪稹朗声道:“季须大哥,义母说得是。怎么说你也是侯爷身份,总这样在外面和那些没身份的人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如今,姐姐又生了四皇子,里外都需要有自己人照应。季须大哥若再像从前那样,将来四皇子大了……你看太子,不但有大将军给帮着,还有冠军侯给衬着呢。”

    陈季须被纪稹这么一堵,脑子里也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阿娇被废了之后,他在外面行走被人低看了一眼,四皇子出生之后,却又是被众人高看了一眼。这种微妙的变化,他人虽木讷却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又想起自己那肆意妄为的妹妹入宫之后,吃了这许多的苦,如今连个名分都没有了,好容易有了一个儿子,自己做哥哥的确是应该想法子多帮衬着才是。这么一想,自己这些年来,躲藏在母亲身后混日子的行径就变得十分不堪了。

    陈季须红着脸,说道:“稹弟说得是。我这做哥哥,太没担当了。”

    见他答应了,纪稹暗暗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个义兄犯傻,应要推却

    ,那堂邑侯府这个摊子可就真的没人接了。到时候I主怕是还得用董偃啊。

    “既然这样,明日你去宫里见见你妹妹。既然决定帮她,兄妹间也要多走动才是。”刘嫖见事情抵定,便懒懒地说道。

    “是,娘。”陈季须点头应道。

    纪稹亦是面带笑容地说道:“义母,既然这样。那大哥和孩儿就先退下了。”

    刘嫖满有深意地斜眼看了看他,忽然开口说道:“稹儿,你大哥是个不懂事的。你既住在这府里,以后多帮帮他吧。”说完,便自顾自合上了眼睛,倒让纪稹有些进退失据了。

    拽着陈季须离了大厅,纪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刘嫖正斜卧在软榻之上,有些发白的发被风轻轻吹起,身边少了平素寸步不离的董偃,竟然显得那么的孤单。

    大哥,我们都料错了,义母壮士断腕的决心啊。只是,董偃来的这么一下,却是给我们留下了不小的麻烦啊。若让卫子夫主持阳石公主的婚礼,那又置姐姐于何地呢。

    “稹弟,娘怎么把府里的事情都交给了我?那董君怎么办?万一他要管,我……”陈季须的声音将纪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对陈季须笑道:“季须大哥不要担心,今夜之后,董君将不会再说什么了。”

    “啊?”陈季须还想再说些什么,纪稹却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纪稹抢言道:“季须大哥,小弟之前和大哥说过,我那边院子寥落得很,想从侄儿们中间择一二人与我为伴,不知道大哥考虑得如何?”

    这话立刻转移了陈季须的注意力,他笑道:“哦,这当然没问题。我已经和你嫂子说过了,后院的事情都是她在管着,稹弟觉得哪个伶俐,和你嫂子说一声,带走就是了。”

    纪稹面上的笑容更深,他拱手谢道:“多谢季须大哥成全。”

    ……

    上林苑-宜春苑

    “娘,小光哥哥什么时候能来宫里看我呢?”刘葭拉着刘细君的手,仰头问道。

    陈娇低头笑道:“葭儿不和弟弟玩,想你的小光哥哥了?”

    刘葭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葭儿只是想让细君见见小光哥哥,而且,人家很快就又要出宫了。所以……”

    陈娇低下身子,捏了捏女儿的脸,说道:“既然葭儿想见,那娘等会儿就让人唤他过来。”

    刚安抚好女儿,就听到飘儿进来禀报说,堂邑侯求见,她便让女儿和刘细君到一边后面去玩耍,再着人请陈季须进来。

    对于陈季须,这些年来陈娇接触得并不多,而陈季须也甚少主动入宫求见。两人间除却陈娇回府时,一家人共进晚餐时同坐过外,基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听到陈季须求见,陈娇倒是非常惊讶。

    “臣陈季须参见娘娘!”陈季须走到殿内便立刻躬身行礼。

    “堂邑侯免礼。”陈娇点了点头,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前这个相貌平庸的男子,发现他起身之后,却似乎有些惴惴,陈娇便笑道:“哥哥难得来,妹妹带你出去走走吧。”

    陈季须的确对大殿怀有一种畏惧心理,听到陈娇这么说,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兄妹二人便缓缓走出了殿外,在精致的园林景观环绕下,两人都静默不语,陈娇是将心神都放到这外面的秋景上,那枯草败叶预示着年节将至。去年因为怀着对甘泉宫之事的愤怒,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接手了宫中的年节庆典。而今年……卫子夫既不甘就这么退让,想必又会多生事端吧。只是,自己真的要和她斗吗?

    陈娇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事到如今,何必还如此矫情地犹豫呢。在穿上皇后冠服的时候,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吗?可那时候不穿,却又是对人的示弱,是表示她甘居于卫子夫之下啊。所以只能穿,只能穿。

    在陈娇满腹愁思的时候,陈季须亦在看着她。这个妹妹自幼就聪明伶俐,加上有母亲和外祖母的宠爱,从来在家里就是无法无天的霸王脾气。那时候,自己就担心过,她这样的脾性,入宫之后怎么和那些妃嫔相处呢。后来果然从宫中传出了阿娇被废的消息,当时的他心中虽然难过,却也暗暗觉得难免。后来忽然听说,她又被皇帝接回了宫中,并且宠爱非常,便觉得这妹妹定然不是从前的旧脾气了,后来几次见面果然发现她懂事了许多。只是,那样棱角分明的人是吃了多少的苦,才被磨成了今天这般的圆润自如啊。

    “昨日,”陈季须忽然开口道,“昨日,母亲说让我以后接手府内的事务,并且要多来妹妹处走动走动。哥哥,一直是个平庸之人,也不知道将来能帮上你多少。”

    娘让哥哥来经手府中事务?”陈娇有些惊讶,回问道

    “是啊。”陈季须腼腆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陈娇低眉一想,便立刻知道了前因后果,问道:“哥哥昨日回府的时候,可有见到董君?”

    陈季须摇了摇头,说道:“昨夜,我倒是遣人去请过他,但是却回话说,在母亲处休息了。”

    “这样……”陈娇点了点头,却不由得有些忧心。无论是这几年她亲眼所见的,还是史书上馆陶公主死后和董偃合葬的记载,都证明,自己现在的这位娘亲对于董偃用情极深。只是,突然让陈季须取代了董偃……看来,等会儿还得请稹儿来证实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娇,你在宫里,还好吗?”见妹妹又是一阵沉默,陈季须开口问道。

    陈娇抬起头,回了一个笑脸给他,说道:“哥哥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有儿和月关,过得很好。”

    陈季须听到月关,便想起昨日纪稹说的话,这个年仅两岁的小娃娃身上,寄托了他们陈氏一族全部的期望啊。

    “月关,还好吗?人心险恶,你从前生的是个公主倒还没什么,如今这可是皇子呢。他还小,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差池,你可要小心些啊。”陈季须想到自己府中的那些妻妾之间的争来夺取,便开始为这个侄儿的性命感到担忧。

    “哥哥放心,我知道的。”陈娇笑着安慰他道。

    两兄妹行着行着,不觉听到了一阵乐声从不远处的一个观台上飘来,便抬起头一看。却见到十几个乐人正在那里排演着歌舞,一个长相俊逸的男子端坐在中央,弹着古琴。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陈娇看向身边的飘儿,问道:“前方是什么地方?那些又是什么人?”

    “回娘娘,那里是平乐观,但是奴婢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飘儿回答道。

    “是李都尉啊。协律都尉李延年啊。”不等陈娇派人去问,陈季须已经认出的前方之人,激动低说道。

    “他就是李延年?”陈娇不由得转头细看那中央的男子,只见那人的漆黑长发简单地绾起,拢在耳后,他的眼睛轻闭,唇边挂着一丝淡漠的微笑,仿佛在自己的世界中享受着音乐之美。他身上白色的宽衣广袖被风微微吹起,白皙的双手在琴弦上来回翻转,配上极具磁性的嗓音,竟然给人一种清逸出尘之感。

    这就是李延年,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之兄,司马迁所说的佞臣。

    第七十九章

    李延年已经弹完那首《凤求凰》,高台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亦睁开了眼,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其时,陈娇已经来到了观台之上,李延年一睁眼便看到了眼前的黄衫女子以及……

    “延年见过陈娘娘,堂邑侯。”李延年放下古琴,起身行礼道。虽然他是第一次见陈娇,但是对于陈娇身旁的陈季须却并不陌生,因此他便立刻猜测出了陈娇的身份。

    “免礼。”陈娇摆手示意道,说话的同时,却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李延年的脸。

    如果说,卫氏一族是汉武时期的第一个传奇,那么李氏一族就是第二个由一个由歌女而显贵的传奇家族。李延年因为精研音律,从一介小宦官而成为天子宠臣。其妹李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妃,锋芒直逼卫子夫,死后还以皇后身份陪于茂陵。其弟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大宛天马便是他率兵攻打大宛得回的。

    陈娇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男子,发现他在面对自己时安定自如,便有些欣赏此人了。史书上虽然一直说,李延年、韩嫣是刘彻的同性爱人,但是在阿娇的记忆里,韩嫣不过是和刘彻感情较好的伴读,而李延年……这些年来,刘彻对他的重用完全是因为李延年自身的才华。乐府之诗须得唱出,而李延年便是那个会为诗谱曲的人,所以刘彻才封其为协律都尉。

    李延年不卑不亢地回视陈娇,开口说道:“娘娘如此看下官,可是下官身上有何不妥之处?”

    陈娇缓缓摇了摇头,笑道:“哪里,李大人隐有林下雅士之风,朗朗如玉山上行,哪里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呢。方才大人唱的可是《凤求凰》?”

    “回娘娘,正是《凤求凰》。”李延年应道,“臣奉陛下之令,同司马相如大人共议乐府之事。故而在此排演司马大人的琴诗,增进了解。”

    “李大人辛苦了。”

    了看四周那些香汗淋漓的舞女,说道,“本宫就不打哥,我们走吧。”

    “恭送娘娘!”李延年领着舞女乐人躬身道。

    走开没两步,陈娇忽然转身,说道:“对了,李大人,听说你有一个妹妹,不知道,她芳龄几何?”

    李延年听到陈娇忽然提及他的妹妹,不觉有些哑然,但是马上反应过来,说道:“回娘娘,舍妹十三岁。”

    “十三岁啊!正是豆蔻之龄呢。以李大人的风姿来看,令妹定然不凡。”陈娇笑了笑,然后对陈季须说道,“不是说母亲近来心情有些郁结吗?李大人的妹妹定是擅歌舞的。哥哥回去后,倒是可以请她来府上稍住,逗母亲开心。”

    陈季须的脸上略略有些愕然,慢了半拍才回到:“是,娘娘说得是。为兄回去后,便到李都尉家中请人。”

    陈娇又向李延年说道:“家母寡居已久,李大人想必不会拒绝让令妹去堂邑侯府陪伴她一阵子吧?”

    李延年虽然不明白这娘娘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面上却是不敢拒绝,忙应承道:“娘娘有令,小的岂敢不从。”

    “那就好。”陈娇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开了一段路,陈季须忙不迭地开口问道:“阿娇,你让我去请那位李都尉的妹妹回府做什么?”

    陈娇冲着他笑道:“没什么,我看稹儿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那李都尉品貌俱佳,想必他的妹妹也是很好的。你去请那位姑娘回家,让儿和她见上一见,若是可以,也好把稹儿的婚事办了。”

    听她这么一说,陈季须方才反应过来,嘟囓道:“貌许是不错的,但是那李都尉可是个宦官出身啊,稹弟如今是冠世侯……”

    “哥哥,我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要让稹儿去娶什么千金小姐来抬高身份吗?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若是稹儿看不上她,那当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陈娇打断了陈季须的话,说道。

    陈季须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那我回去告诉母亲一声,便去李都尉家请人。”

    ……

    长安-嵘里

    “大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李延年还没来得及踏入家门,就看到十岁的弟弟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跑了过来。

    “广利,你又到哪里玩了?不是说了,不要给姐姐添麻烦吗?她不能出门,在家里会担心你的。”李延年皱眉责骂道。

    李广利一听,立刻噤若寒蝉,忙说道:“不是,不是,我帮姐姐去买盐,所以才出门的。不是乱跑。”

    两兄弟就这么一边说,一边走到房内。

    “大哥,你回来啦!”正说话间,屋内一个少女迎了出来。虽然身形尚小,衣着也十分朴素,但是完美无缺的五官却让她一出现便能立刻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她正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妍。

    李延年望着妹妹,笑了笑,说道:“是啊。好一阵子没来看你们了。家里都还好吧?”

    李妍掩口一笑,眼眸成了弯月状,说道:“正好今日,妍儿让小弟买了些肉回来,我一会儿烧了,我们三人一块吃。大哥自从做了那协律都尉,好久都没有和我们一块儿吃饭了。”

    “好啊!好啊!好久都没有吃肉了!”李广利听到姐姐宣布的这个消息,立刻蹦跳起来。

    “哥哥,你和广利在院子里先坐会儿,我这就去准备晚饭。”李研乖巧地说道。

    “好。广利,正好哥哥来检查你近来书读得如何了。”李延年牵着弟弟的手在院子里坐下。

    ……

    看着弟弟乖巧地蹲在地上用树枝默写近来学过的字,李延年感到十分欣慰。从中山王那儿逃到长安已经十年了。没有了爹娘的照拂,没有了祖传的家产,十三岁的他在几经屈辱之后,只能选择卖身宫中以养活弟妹。好容易,妍儿和广利都长大了,他也成了协律都尉,苦难像是都过去了。

    …………

    十年啊,这是多么漫长的十年。它可以让幼童变成少女,可以让少年变得沧桑。虽然才二十三岁的年纪,李延年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历经世事的老人了。十年之中,他唯一的成就只是养活了自己和弟妹们。如今的李家和当初一样,一无所有,不,或许不是一无所有。李延年的眼光不觉转到了正在摆设碗筷的妹妹身上,李家最大的财富就是在那里。

    着看着,他便想到了今日在上林苑见到的那位陈娘娘娘娘的年纪比陛下还要大上一岁,但是看起来竟然如此年轻,那姣好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其美丽几乎足以和自己的妹妹比肩。只是因为年纪的差异,在她的身上更多了一份从容和优雅,那是自己的妹妹所不具备的。不知道妍儿到了陈娘娘这般的年纪,会不会有那样的魅力。

    “哥哥,广利,吃饭了。”妹妹的话语打断了李延年的遐想,他一抬头,看见妹妹已经在案边摆好了碗筷,姿态优美地跪坐着,等待他们兄弟二人。

    兄妹三人严格遵守着“食不语”这一信条,吃完了晚餐。李妍自动自发地伸手去收拾案上的餐具时,却被李延年伸手拦住了。李延年低头对李广利说道:“广利,你先帮姐姐收拾,大哥有事情和她说。”

    李广利的眼神在兄姐之间来回转了转,随即笑道:“好,不过要快哦。姐姐答应晚些时候陪我玩的。”

    李延年回弟弟以笑容,然后将李妍拉到了房内。这是个普通的贫民住房,所以房内的采光自然比不得宫中的那些殿堂,一进入房内,仿佛就进入了夜的范围,视物都变得昏暗不明。

    “妍儿,上次我从宫中拿回来的蜜烛呢?怎么不点啊?”李延年来回看了看,问道。

    李妍假意愤怒地瞪了自己哥哥一眼,说道:“大哥在宫中久了,竟然变得不知民间疾苦了。那蜜烛是宫中之物,寻常富贵人家还用不起呢。我们就这么用了,岂不可惜?”

    李延年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愣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便作揖谢罪道:“倒是哥哥糊涂了。小妹勤俭持家,不知道是怎么处理这根蜜烛了呢?”

    李妍见自己哥哥如此作态,不由得掩口一笑,纵然此刻光线不明,李延年却还是感受到了这一笑之中显出的迷人风采。一阵笑声过去后,李妍说道:“蜜烛我拿到章台街去卖了。”

    听到章台街这名字,李延年顿时皱眉,那是长安城中著名的妓坊云集之地。他不由得开口训道:“女孩子家,怎么去那种地方,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

    “哥,我知道,我知道那里对我来说很危险。可,这不是买菜买盐,可以让广利代我去。长安城里,也只有章台街上的人,才会为这蜜烛出高价啊,若让广利去,没准就被那些狡猾的歌女给骗了。”李妍打断了李延年的话,解释道,“打今年开年到现在,盐价粮价一直在涨,虽然哥你升官了,也涨了俸禄,可是,广利也到了入学的年纪,花费比从前也多了。所以,我想多卖些钱贴补家用。不过,哥你放心,我有蒙面,她们看不到我的脸的……”

    李延年面对妹妹天真的眼神不由得暗暗叹气,妍儿啊妍儿,你毕竟还小,真以为一张面纱就能遮住自己的绝代风流吗?那章台街的歌妓们看过多少美人啊,眼光之毒,岂是你这样的小女孩可以预料的。

    李延年伸出手,抚着妹妹的脸庞,从手中传来的细腻触感,眼睛看着那张日益熟悉的面容,像姐姐了,我真怕……”

    “哥!”李妍拉下李延年的手,一边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老茧,一边低声安慰道,“不会的。我不是姐姐,我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哥你不要担心。”

    “傻孩子,世事哪里能尽如人意呢。”李延年挠了挠她的头,拨乱了那一头柔顺的长发,说道,“今日,哥哥在宫中遇到了陈娘娘。”

    “陈娘娘?是金屋藏娇之娇吗?”李妍听到这话,眼睛不由得一亮。

    “是啊。”李延年点头说道,“下午,我在平乐观排演歌舞,恰巧陈娘娘和堂邑侯路经。”

    “那陈娘娘和哥哥说了什么吗?她是什么样的人呢?”李妍拽住李延年的衣袖,不断摇着,漂亮的双眼闪着好奇的光芒。

    “呵呵。”李延年见妹妹如此着急,不禁笑了,这一笑便将方才的沉郁完全散去了,“她啊,就是我妹妹想象中的那种人。嗯……聪明,漂亮,还有什么呢,我想想啊。”说到这里,李延年看着李妍眨巴眨巴的眼睛忽然编不下去了,便大笑了起来。

    “讨厌,哥你又耍我。”李妍恨恨地捶了李延年两下,跺着脚转过身去。

    李延年从背后搂住她,低声说道:“是真的。哥没有耍你。哥是真的遇到陈娘娘了。她还请你去堂邑侯府上稍住。也许明天,那边就会来人迎接你了。”

    李妍大吃一惊,樱桃小嘴顿时有些合不拢。李延年温柔地转过妹妹的脸,说道:“妍儿,是堂邑侯府,那里是如今大汉第一的女子的娘家,是大汉最出色的青年才俊冠世侯的住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哥哥……”

    “十年了,我却只

    律都尉这个位置上。今上是个明君,哥哥武不成文I定就能做个优的角色。可是你不同,你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我们李家的仇,李家的恨……”李延年专注地抚摸着妹妹的脸,眼睛渐渐变得有些发红,说道,“去堂邑侯府吧。冠世侯,陈皇后会为我们完成心愿的。”

    “相信哥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禁得住你的哀求,没有人。”

    昭阳殿

    “娘娘。”乐府令石达恭恭敬敬地向陈娇行了一礼,遥望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子。石达忽然想起元朔二年的时候,馆陶大长公主曾经说过的话。天有不测风云,是的,谁能想到,卫皇后的独宠风光竟然只有短短的几年,后宫竟然终究是陈皇后的天下。

    陈娇抬起头,静静看着眼前的石达,这个被自己的娘亲认为人老成精的宦官,七年时间,他如今已经是乐府令了。

    “石大人免礼。”陈娇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本宫这次唤你来,是希望你能安排一次家宴上的歌舞。”

    “是。”石达没有问是什么样的家宴,只是恭敬地低头应承,然后说道,“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就在两日后吧。”陈娇想了想,然后说道,“不知道对于石大人来说,时间是否太过紧凑了?”

    “乐府之内,排演歌舞从无一日松懈,随时都可以为陛下及娘娘献上歌舞。”石达说道。

    “那就好。”陈娇微笑着点头,然后说道,“这家宴,我打算安排在宣曲宫。”

    “是,奴婢定当尽力而为。”石达颔首道。

    正事说完,沉默了一阵之后,石达发现这位陈娘娘并没有让他离去的意思,不由得眉头一跳。这是七年来,陈娘娘第一次单独召见他,而今却似乎有什么事情,隐而未发的样子,莫非……

    “石大人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记得本宫儿时在宫中行走,石大人便在长乐宫中服侍皇祖母。”陈娇忽然说道,声音十分轻柔。

    “那是孝文皇后娘娘赏识奴婢,奴婢才得以服侍她老人家。”陈娇的态度越是亲昵,石达心中就越是警惕。

    “这么说来,石大人在宫中也待了三十多年了,很多事情,别人不知道,但是石大人一定心中有数。”陈娇继续说道。

    石达心中暗呼一声,来了。

    果不其然,陈娇接着便说道:“本宫有一事,想要请石大人为之解惑。”

    “娘娘请说,臣必定知无不言。”

    “协律都尉李延年……不知道石大人了解多少?”

    石达听到李延年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却还是那么的恭顺,他答道:“回娘娘,那李延年是十年前进的宫。说是犯罪当刑,他出不起赎罪的钱,便被处了腐刑,做了狗监。后来,受到杨侍中的提拔,才渐渐和陛下亲近了起来。前些年,张大人回朝的时候,带回了西域的新曲叫什么《摩柯兜勒》。他将这曲子做成了《新声二十八解》,以为仪仗使用的军乐,因而得了陛下的欢心。所以,现在让他做了协律都尉。”

    陈娇侧靠在扶手上,闭眼听着石达的叙述,不时点头,然后问道:“那,石大人对他的家事了解多少?”

    “臣只听说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另有一个幼弟,说是在来长安的路上没了。”石达谨慎地回应着,“他在宫中这十年,算是非常本分的人。又有些音律上的才华,所以陛下待他还算宠信。”

    “来长安的路上?他们是……”

    “他们是中山国人。听说原也是歌舞世家,但是不知何故,他们兄妹三人流落到了长安。李延年初入宫那几年,因为不能随意出入宫闱,所以常常托可以离宫的一个小黄门,照顾他的弟妹,几乎所有的俸禄都给了那人,自己过得上顿不接下顿的。后来,他得了陛下的赏识,才算好些。”石达见陈娇似乎对此人真的很有兴趣,便将自己所知道全都倒了出来。

    “这样!”陈娇缓缓睁开眼,看着石达,露齿一笑,说道,“本宫知道了。耽误了石大人不少时间,你且下去吧。”

    “是,娘娘。”石达行了一礼才慢慢退了下去,唯有那略显仓促的脚步显露了他内心的仓惶。

    昭阳殿下的台阶上,一个长相十分漂亮的小孩正穿着小宦官衣服,眨巴眨巴着眼睛,时而偷瞄眼前的小女孩,时而偷瞄大殿,脸上是止不住的焦急。

    他四处转悠着眼珠子,想要避开刘葭的注视,谁知道那怯怯的样子,却只能让刘葭更加地肆无忌惮。

    “快说啊,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多久了?”刘葭几乎忍不住自己伸手去捏这孩子的脸的欲望。

上一页 《何处金屋可藏娇》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