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是在气他,还是在气自己?
爱麦虞限路的这家杂货店,货物种类看起来不算少。进店时,里面已经有顾客在挑拣东西。
店里空间狭小,梁琇终于挣脱了手上的束缚,恨不得和秦定邦多拉开些距离。她朝柜台后坐着的老板问道,“请问罐子在哪里,那种炖药的罐子?”
老板见又来了生意,热情道,“小姐,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琇顺着老板指的方向,快步走到那排架子旁。架子有好几层,上面摆着形形色色的锅和罐子。她挨层查看,连秦定邦走到身边,也没看一眼。
正找着,架子的另一头,闪过了几个身影。梁琇本能地一转头,旋即一愣,竟然是屈以申。
他身边正跟着个时髦女郎,不像特别年轻,但感觉保养得宜,看不出年岁,那女子手里牵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样貌如此相像,是母子无疑了。娘俩和屈以申离得很近,举止偶有亲昵,一看就是一起来的。
梁琇突然想起,上次在四马路遇到胡阿妈,屈以申的车里好像也有一对母子,那女子的发式,就是这样的。
梁琇见他们并没发现她,便没过去打扰人家。况且自己身边还站着个秦定邦,这一路闹得她心烦意乱,没心情去跟人打招呼,于是赶紧继续找着药罐子。
“是这种?”秦定邦拿起了一个,朝梁琇问道。
“不是,你不知道,别乱动了。”梁琇有点不耐烦,又踮起脚去够架子最顶层的中间,那里有个罐子被其他的锅挡着,露出了一块,但看起来有点像。
“那你告诉我有什么特征,我……”
“好巧,在这里遇到秦先生和梁小姐。”
秦定邦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这声招呼。定睛一看,说话的竟是……屈以申。这人跟身边的女子说了句什么,便朝他俩走了过来。那女子搂着个小男孩站在架子那头,并没跟上来。
秦定邦挑了下眉毛,“确实巧,在这么个地方,竟能遇见屈先生。”
屈以申笑了笑,转而看向了梁琇,他扶了下金丝眼镜,“早就想好好感谢一下梁小姐,但总是没机会。不知什么时候方便请梁小姐吃个便饭?”
一边说着,一边又看向秦定邦,“还有秦先生一道,我们可以小聚一下。家母一直念叨着梁小姐,到现在家母心里都过意不去。”
“屈先生和胡阿妈都太客气了,没什么的。”梁琇礼貌答道。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显得颇有几分熟悉,秦定邦却并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什么。
梁琇竟然认识屈以申,和屈母也有关联,而他竟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情况是他未曾料到的。
尤其屈以申盯着梁琇跟她搭讪的样子,让他愈发反感,越看越不顺眼。
他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参与,伸手把梁琇刚才试着去够的罐子拿了下来,在手里翻转着看。
梁琇余光一扫,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转身就伸出两手要去抱。秦定邦一把抓住她的左手腕,“你忘了你的伤了?”
梁琇皱紧眉头,这人当着生人的面,也一点都不避讳,她又发作不得,心里更恼。可正以为秦定邦还会扯着她不放,没想到他只是拦了一下便松开,没有再纠缠。
“二位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屈以申识趣地告别。
秦定邦看着不远处正往这边看的母子俩,“屈先生不要让家人久等了。”
屈以申回头望了眼架子那头,微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向梁小姐聊表谢意,了却家母一番心愿。”
随后屈以申便转身朝那对母子走去,三人一同离开了杂货店。
梁琇转头看着三人离开,若有所思了片刻,又朝秦定邦手里的药罐子看去,“好像就是这种。”
“我拿着,你看。”秦定邦把药罐子递到梁琇面前,没让她动手。
“对,就着这种,我记得颜色和暗纹,太好了。”她有些开心,没想到真就在这里找到了。
“那人危险,你离他远一些。”秦定邦把罐子放到身边的架子上,抱起手臂正色看她。
“谁?屈先生?”梁琇有些意外。
“他叫屈以申,是个说不清来路的人物,像一匹独狼,却又总能立于不败之地。背景不明,动机不纯,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却带出了草木摇落的江湖肃杀。
“我和他不熟。”梁琇解释道。
“那他一直要谢你什么?”秦定邦继续看着她的眼睛。
梁琇的左手又疼了,擡起来看了看,虽然包扎得挺好,但是所有烫过的地方,都辣嗖嗖麻酥酥的。
她简略地回想了下经过,“我那次去银行处理捐款,他母亲被车撞了,我遇见了,给送到了医院,所以他和他母亲一直想感谢我。只是我觉得没必要,本就不图他们什么,我也没时间。”
眼前的姑娘一边脸带戚色地盯着受伤的手,一边慢慢诉说着由来,眼睛里清澈见底,却并不清楚自己沾上的是什么人。
在橡胶厂这块,他和屈以申算结下了梁子。秦家就像挡在屈以申面前的一块巨石,绕不开,除不掉,扳不倒,两家充其量只是面上还维系着和平,背地里却一直暗流汹涌。这个傻丫头一点都不知道江湖有多险恶,遇到人就救。
但如果不救,也就不是她梁琇了。
秦定邦眼见着自己,又多生出了一份担心。
他一路上帮拎着药罐子,回到修齐坊后,又绕过梁琇,亲手将罐子还给了方太太。梁琇一看方太太见到他二人后那种了然的神情,更有种百口莫辩的憋屈。告别了方太太,压着怒,径直上了楼,再也没理秦定邦。
秦定邦在楼外站了会儿,看到她打开了窗,给那盆秋海棠浇了水,见到楼下的他,又立刻从窗边走开。
秦定邦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午后响晴,日晃晃的。他擡头看了眼天空,有白色的云块在风里越散越开,正如他觉着自己那满身铠甲生出的缝隙,正越变越大,大到可以被对手和敌人,轻易捕捉到。
几日后,梁琇竟在怀恩的门口,遇到了胡三妹。
小丁老师带当天的课,梁琇没课,帮着院里理完了账目后,伍院长就不让她再耗在那,赶紧回家休息。
这相遇,看起来平常又偶然。
其实,屈以申早就查了梁琇。他对秦定邦身边的人有了解,而且凭他,想弄清梁琇居住、工作之类的基本信息,一点也不难。
屈以申知道胡三妹的性格,总觉得欠了人家的大恩情,在家不停念叨,可梁琇却总也约不到。为了却母亲的心事,屈以申在家吃饭时,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偶然发现那位梁小姐在怀恩工作。
听者有心,胡三妹记在了心里,于是就制造了这次“偶遇”。不巧赶上了个半下午,不晌不夜的没法吃饭,就提出来请梁琇去喝咖啡。
梁琇没想到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竟会如此摩登。盛情难却,于是便随她到了金神父路旁的一家高档咖啡厅。
梁琇一见着她,就想起了祝老板给开的方子,不巧这次没带在身上。
落了座寒暄了几句,见胡阿妈好像只是约她来闲聊,梁琇犹豫了一下道,“胡阿妈,我认识一位大夫……他说,鱼生要少吃为妙,最好做熟了吃。”
胡三妹有点好奇,“梁小姐怎么知道我爱吃鱼生?”
“那次在银行,您说要买鱼做‘菊花鱼生’。”
“哎呀,梁小姐真是心细。我也是的,当时一眼就觉得梁小姐投缘,所以想起了什么都跟你说。”可能是觉得被在意了,胡三妹聊兴渐浓,“鱼生多好吃呀,又新鲜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烹煮了之后就吃不到原味了。我们广东人啊,好多都爱吃这个。”
梁琇看着胡三妹骄傲又陶醉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
交浅言深,多说无益。
“申儿也爱吃,打小我就做给他吃。”胡三妹说到兴头上,“梁小姐,你不了解申儿,你救了我,他一直想感谢你的。”
梁琇想起秦定邦跟她提过屈先生的全名,里面好像有个“申”字,那这位“申儿”,应该就是那屈先生了。
“上次我在杂货店,还碰到了屈先生和他的夫人孩子,非常美满的一家。”梁琇想着赞美一下老阿妈的儿子生活幸福,老人家心里定会很美。
怎知话音未落,胡三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梁琇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有些不知如何聊下去。
胡三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不是他媳妇,也不是他孩子。”
见梁琇愣在那,胡三妹接着道,“申儿一直跟我住一起,还没成家呢。再说,我们房子再大,也不招些无关的闲人住。”说着便放下咖啡杯,摇了摇头,“唉,不提这些了,头疼。”
梁琇没想到一句闲聊,竟扯出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一时语滞。
胡三妹看向窗外,慢慢道,“申儿是个好人。虽然生意场上有很多人说他的不是,但他是我养大的,我再了解不过。他求生,谋财,却不会害中国人。”
对着突如其来的感慨,梁琇反倒觉得越发尴尬,而如果她再不说话,就得冷场,只得附和道,“屈先生的确像好人。”
唉,不伦不类的一句,还不如不说。
倒是胡三妹的脸色亮了起来,踌躇了一下问道,“梁小姐,你有心上人了?”
梁琇又愣住。
最近这是怎么的了?
先是秦定邦,后又是这位胡阿妈。她心底一阵烦乱,刚想说没有,然而那个“没”字,却像长了手一样,死死地扒在她的两片唇边,如何也不肯往外走。
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秦定邦那天的样子。
火,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他那是未经她允许,就要宣誓主权么?
真气啊……
可她又在气什么呢?
是在气他么?
气他为什么喜欢她?
气他凭什么那么霸道?
还是在气自己——
她怎么那么傻,她如此特殊的身份,怎么能任由这样的情愫,生根发芽!
那个人那样靠近她,她怎么就不警觉呢?她本可以早些躲得更远的,却没有。
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闪过,可那句“没有”,就是说不出口。
“是……德国诊所那次的那位先生吧。”胡三妹的话打断了梁琇内心翻滚的诘问。
梁琇刚才的失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胡三妹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胡三妹很喜欢梁琇,也确实想把梁琇介绍给她的申儿,让屈以申和那些莺莺燕燕的赶紧脱离关系。只有梁琇这样的,机敏善良,端庄大方,才是她心仪的儿媳妇。
可惜,梁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是她儿子没福气。
看来关系没办法更进一步,只能在“恩人”一层打住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做这无谓的努力,空讨人嫌了。和梁琇继续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胡三妹从桌上的便签本撕下来一张,不太熟练地写下一行字,“梁小姐,你救了我的命,如果将来有什么事需要我、需要申儿,可以到这个地址来找我们。”
梁琇没料到老人家这么爽直,恭敬地接过了纸条。回到家后,便将这张便签夹进了那个粉色本子里。
她从抽屉里找出祝老板给开的方子,没啥用了,扔了吧。可刚想扔,又犹豫了起来,下次看到胡阿妈,再带给她吧,一旦能用得上呢。于是又放了回去。
只是她如何也没料到,错过了这次,这张方子,就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