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认真的敷衍
在梦里仿佛下了一夜雨,又沉又密,连绵不断,仿佛一张蛛丝做的网,把睡梦中的人笼罩其中。乔安几乎是有些挣扎地醒了过来,才发现深更半夜,根本没有下雨。空调吹着,戴文躺在她身侧,低低地打着鼾。
她环顾四周,这是戴文的公寓,从家具到床品,一切都有些陌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深夜里人容易多想,她忽然觉得这种陌生有些难以忍受。她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走出卧室。
客厅里有些凌乱。他们昨天回到家,现买了香薰蜡烛和打火器,想要烘托得浪漫些。戴文家里没什么吃的,倒是有一柜子酒。他开了瓶红酒,点了蜡烛,气氛很好。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滚到一起去了。
是谁说的,爱是本能,要么天生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乔安觉得性也同样是一种天分,要么天生就能够自如地沉湎于其快感,要么就永远都会受困于其纠缠。她被快感和亲密热烈的接触吸引,但是梦醒时分又总是有一种仿佛宿醉似的苦恼。快感褪去的时候,最像是喝酒逐渐酒醒,发现周遭皆为狼藉。浪漫的表象如同幻想一样被戳破,露出生活琐碎而凌乱的真相。
她在自己的包里翻找着,找到一盒万宝路。这是几个月前左伊买的。她只抽了一只,剩下的就丢给了乔安——说:“给你了,反正你也没瘾。”左伊一直在努力戒烟,但是总是破戒。
乔安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用点火器点了。她把窗户开了一道缝,烟雾在沉沉的夜色中散开。尼古丁的味道让她镇定了一些。她忍不住回忆与戴文相识的这一年。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从最初的相遇,那种冥冥中的吸引,暗地里的拉扯,一直让她着迷。虽然工作还是鸡零狗碎的狼狈,但是她的生活似乎换了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和她花的时间多少没有关系。她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在疲于奔命,但是哪怕只余下不到百分之一的时间去思念戴文,她也觉得那才是她真正在意的,她的心之所系。
她被他吸引,为他心动。他和文馨纠缠不清的感情让她妒忌又痛苦,他摇摆不定的态度让她反反复复地纠结和挣扎。但是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从各种角度来说,她都算是得到了他。他承认喜欢她,说一年前就一见钟情。所有的疑问都有了解答。她不该高兴么可是那种快乐那么虚幻。明明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她却只觉得平静。
那种悸动的感觉,似乎一下就消失了。
她和他之间的感情似乎在一天之间就失去了面纱。表象还是甜蜜的,但是内里却和生活的其他部分一样,平凡、苍白、庸俗、琐碎,用各种各样的仪式和行为,粉饰着空洞的内里。她有些失望。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比较容易被满足的。十年以前,乔安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对生活和爱情也有过很多的憧憬。她曾经向往和林延同居,过夫妻一样亲密无间的生活。她也曾经畅想过在高端大气的写字楼里做白领——光是“白领”这个概念就让她无比憧憬。她曾经在商场的橱窗里对着奢侈品流连忘返,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赚足够的钱,把那些大牌经典款包包买一个遍。
后来,包包她买了。新鲜感的保质期止于付款的那一瞬间。包包拿回家,她甚至都没有什么拆开的兴趣。她都怀疑自己向往的到底是奢侈品的Logo,或者只是为贵价物品付款的这个行为。
貌似高端大气的白领工作,她也做了很多年。年薪百万早就实现了,如果按照工资,她已经达到了“金领”的标准。但是以后呢工作本身只带来了数不尽的烦恼,仿佛每一天睁开眼睛,就欠了这个世界一屁股债。
而爱情的滋味,酸甜苦辣,她也已经品尝过。和林延在一起那几年,虽然有很多痛苦,但是也不乏快乐的回忆。曲终人散的时候,她曾恨得夜不能寐。但是散了也就散了,再次重逢,除了彼此留下的嫌隙和龃龉,她已经难以再找到爱情的痕迹。后来戴文又出现了,她也努力地去争取,抓住他,剖析他,逼他屈从于彼此的吸引。但是然后呢她满足了吗她快乐吗这是她想要的爱情吗
烟很快只剩下一个尾巴。乔安把它按在香薰蜡烛的盖子里,把那个盖子当做烟灰缸。她心里依然空荡荡的,她终于有些理解左伊为什么戒不掉烟。她生活中似乎缺失了一部分,用什么都填不上,所有东西放进去,仿佛都被分解、稀释、消散掉了。就像烟雾一样。
这样想着,她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正在找打火器,她听戴文说:“还抽啊”
乔安回过头,看见戴文抱着胳膊,靠着墙站着。他们都没有开灯,所以她看不清戴文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剪影。
“你什么时候出来了”乔安问,“走路没声,像小猫似的。”
戴文走近了,坐在她身边一个软椅上。他说:“你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乔安把烟放回烟盒里。戴文把烟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道:“我都不知道你还会抽烟。”
“我不太抽。”乔安说,“这是我朋友的。她买了,又怕自己一直抽,就塞给了我。”
戴文把烟盒放下,似乎是笑了笑——乔安不太确定。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似乎轻轻出了个气音。他说:“你现在抽事后烟,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乔安说:“刚好半夜醒来,就顺便补上了。”
“我还想问你呢。”戴文说,“你怎么醒了不舒服吗”
“没有。”乔安说,“可能不是自己家,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
戴文没有说话,拨弄着蜡烛的烛芯。半晌,他才问:“你刚才一个人在这,都在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乔安含糊其辞,“有点睡不着。”
“是吗”戴文看着她,“睡不着,那我给你讲故事”
“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乔安说。戴文那种哄她的语气,让她也有些厌烦。
“那好,我陪你抽烟吧。”
戴文说着,用点火器点燃了蜡烛。然后就着烛火点燃了烟。乔安也点了第二支烟。在烛光中,她终于看清了戴文的脸。他有些憔悴,下巴上一层泛青的胡茬。但是在跳动的火光里,却显得真实而温暖。
他们都没有说话。可能是因为有人陪伴,也可能因为黑暗中点了烛火,第二根烟和第一根,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其中区别是什么,乔安还没有琢磨出来。她只能粗浅地概括成是因为有戴文陪着她。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浮沉中的两片落叶。风雨飘摇之中,似乎也有了些牵绊。
“我觉得粤语里有些词真的很精准。”烟烧尽的时候,乔安开口道,“他们把恋爱说成‘拍拖’,大船拖着小船,在水面上飘飘摇摇。两艘船还是独立的,但是就好像有种宿命似的吸引力,让他们彼此靠近。”
“确实。”戴文把烟头按在香薰盖子里,“很浪漫的形容。”
“我觉得好的感情是这样的,靠着彼此的吸引接近,虽然那种吸引力看不见也摸不着。”乔安说,“不一定要彼此占有,就只是很简单地在一起。”
“我总觉得还是需要有些实质的占有。”戴文说,“万一来了风浪呢”
乔安看了他一眼——那不就是他和文馨之间发生的事吗不爱了,不在一起了,他自然也不想和文馨以婚姻的形式绑定。哪怕是戴文这样的聪明人,恋爱上头的时候也真是如同失了智。刚刚发生的案例,竟然都没有总结出一些心得。
见她不说话,戴文半开玩笑道:“乔女士,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有些问题。”
“嗯”乔安挑眉,“你是在指责我吗”
“是。”戴文说,垂着眼,脸上还带着点笑,似乎是在调侃,“我觉得你对我不够热情。”
“是吗”乔安也打趣,“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被拉着扯着,没有实感的感觉呢。”
“我不喜欢。而且,你也不是刻意在吊着我。你不是那种人。”戴文说,“我觉得你似乎在很认真地敷衍我。”
这还真有点被他说中了。戴文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直觉非常敏锐,语言表达也很精确。
乔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又说,“你知道么,我有个朋友,说我这属于‘单身女人的中年危机’。”
“什么意思”戴文问。
“她的原话好像是…”乔安回忆着左伊对她的锐评,“好像说什么,混淆消遣和真爱。”
“那我是什么”戴文问,“我是你的消遣,还是你的真爱”
乔安打量着他,他们刚刚开始谈恋爱,她当然不可能拿他做消遣。她说:“我希望你是真爱。”
“希望”
“那样会活得比较有盼头。”乔安说。她很困,也很疲惫。她没有心情去说谎话,或者编出一套说辞打发戴文。他太聪明了,肯定不会被她骗到。所以只好说了心里话。
戴文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看,天快亮了。”
其实外面依然夜色沉沉,没有一丝天光。但是乔安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是重度熬夜选手,很熟悉深夜里的天色变化。在黎明破晓前,夜色中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安稳的因素,夜幕仿佛即将沸腾的开水。她看到那光景,就知道过不了多久,曙光就会来临。
长夜将尽,太阳注定升起。很多事情的本质非常简单。
戴文说:“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但是想到你一个人在胡思乱想,我就有些受不了。你以后别这样了。如果半夜睡不着,就把我叫起来陪着你吧。”
乔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能是平时太忙了,闲下来一点,反而睡不着。”
戴文道:“那你再睡一会儿吧。反正也是周日。”
乔安点点头,站起身来。回头向窗外望去,天边果然露出了一抹橘红。天亮了,鸟儿开始叫。
她对戴文说:“我睡一会儿,今天要去看一个朋友。我有点担心她。”
乔安睡到了中午。回到自己家换了身衣服,慢悠悠地出门去看左伊。
“你怎么来了”左伊给乔安开门。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头发乱七八糟地盘着,眼圈也有点黑。
“来看看你。”乔安说,“我不太放心你。”
“你还不放心我。”左伊给她递了双拖鞋,“我看该是我不放心你——你和戴文怎么回事”
“在一起了。”乔安换了鞋,很自然地坐在沙发上。左伊的茶几上堆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乔安翻开看了两眼,只觉得那些文字连在一起面目可憎,她宁愿看十本写得稀烂的招股书,也不想看到这些云里雾里的长篇大论。她嫌弃道:“你怎么看这个啊最近很闲DCM没有项目做吗”
“怎么会没项目”左伊说,“最近很多consentsolicitation项目呢。”
“那是啥”
“就是发行人想要修改债项条款,征求持债人同意,不过一般来讲,大多数都是快还不上钱了求个展期。”左伊解释着,又说,“你别岔开话题,你和戴文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那以后你们两个可怎么继续做同事啊!”
“能怎么办先不说呗。”乔安说。
“你可真行!”左伊颓然坐在她身边,“你实话实说,你们俩是不是那啥啦”
“哪啥”乔安调戏她。
“哎,偏让我说得那么明白吗”左伊一捶腿,“就是那个…咳咳,睡觉。”
“当然啦。你当我是素食主义吗”乔安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说我,进展太快了”
“怎么会啊。我哪知道这算不算太快了。”左伊怅然地说,“你也知道,我也没有太多恋爱经验,和陈博士在一起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你们成年男女之间那些事。”
“你得了吧。现在给我装纯没用啊。”乔安说,“别总说我的事,你昨天怎么回事我觉得你状态不好。和陈博士吵架了”
“是。但是不只是吵架这么简单。”左伊说,“我订婚已经快一年了。陈博士有催我的意思。”
“你怎么想”
“首先最现实的问题是,我们两个以后在哪生活如果要结婚,肯定需要结束这种异地的状态。”左伊烦躁地说,“他不想离开美国,我不想离开现在的工作。”
乔安小心翼翼地揣测着,问:“陈博士是希望你去美国和他团聚,然后做全职太太吗”
“陈博士不是那种人。”左伊说,“他的意思是我去美国可以再读个书,然后在美国找工作。”
“可以读个JD,或者什么别的。”乔安说,“听上去也不错”
“读个JD,然后再进律所从头做起吗”左伊说,“那我这些年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我明年就要升资深律师了。去了美国,又要重来一遍。我实在不甘心从一年级律师做起。”
如果左伊去美国,势必无法保留她现在的工作职位和工资水平。能从头开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乔安理解她的不甘心。
“最近香港都没有新增病例了。我估计不多久也要通关了。”左伊闷闷不乐地说,“一旦通关,我必须尽快做一个决策。”
“左伊,你想结婚吗”乔安说,“我想问你好久了,你爱陈博士吗”
“我对婚姻没有太多执念。结婚也行,不结婚也行。”左伊说,“重要的是我还是很想和陈博士在一起。不是物理上的在一起,只是我很依赖他。”
“你喜欢他什么呢”乔安问。
“他很不一样。”左伊回答,“我高中的时候,追我的人可多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让我感觉像他这样舒服。我那时候就想,如果能和他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对别人我都没有这种感觉。我也很挑剔,大家觉得好的人,有不少我都很反感。”
乔安还是不能理解。左伊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过去,陈博士是很支持我的。我做的很多决定,哪怕别人不看好、不支持的,他也都很支持我。我没有想到就是在结婚这件事上,我们两个会有那么多分歧。这还是第一次他没有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
“反正现在疫情还没有解决嘛。”乔安安慰她,“我觉得不如等疫情明朗了再看。这总是个很合理的方案。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左伊说,“但是其实我心里也很乱。很多事情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