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发信
丹妮请了病假，又连着年假，休了小一个月。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下旬。
“乔乔姐，我回来啦!”丹妮跑到乔安办公室去报道，“满血复活!”
她精神状态很好，但是人却仿佛瘦了一圈。她本来就不胖，瘦了以后显得整个人很小一只，像个叽叽喳喳的麻雀。
“怎么不再休息一阵”乔安问，“去年的年假加上今年的，你应该还有不少假期可以用。”
“我不是很着急在‘发信’前回来表现表现吗!”丹妮说。
A&B每年涨薪叫“发信”，新的工资数额以及前一年的奖金数额会打印出来，放在信封里发给每个人。丹妮虽然饱受疾病和八卦的摧残，却依然对新一年的“信”念念不忘。
“最近有什么新的项目，快把我放上。”丹妮竟然一反常态地求上项目，一脸跃跃欲试，“旧的项目也行。新的一年来了，我需要billablehours来充实自己!”
乔安忍不住微笑，问道：“你急什么到时候项目多起来，又要叫苦叫累。”
“你不懂，今年对我来说很重要。”丹妮坐在乔安旁边的矮柜上，晃着两条腿，“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按照谢莉给我的track，今年我应该升职的。”
“谢莉这个track已经克扣你两年了。”一般来讲，在美国读完JD回到亚洲市场，就会直接给一年级美国律师的title。乔安对丹妮说，“现在升你也是应该的。”
“没拿到信，心里不踏实。”丹妮说，“所以我打算给你卖苦力。乔乔姐，抓住机会吧!有什么项目放我上来!”
“行!”乔安一口答应，“我问问谢莉。她前一段pitch了一个项目，好像说拿到了。那个项目我问问她要不要把你放上来。”
“好的!”丹妮说，“新年新目标，我今年的新目标是写优势战略章节。”
“那我当然乐意啊。”乔安说，“你休假回来，怎么这么有劲头”
丹妮说：“我想证明自己啊。”
“那件事——”乔安迟疑了一下，“你既然是清白的，怎么没有给自己澄清”
丹妮看着她，道：“我以为老板已经和你说了。”
“老板谢莉吗”乔安摸不着头脑，“和我说什么”
“嗯，谢莉前一段给我打了电话。”丹妮看着乔安办公室玻璃门上的花纹，“她让我尽量不要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或者观点，也不要解释。”
“为什么”
“她说越是解释，关注度越高。”丹妮说，“她说A&B想要尽可能降低影响，所以最好的策略就是不回应、不解释，让讨论度自然下降。反正，总会有下一个八卦热点。”
她垂下头，小声嘟囔道：“而且，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所以这件事对A&B来说，也不需要下一个结论。”
乔安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她曾经和丹妮说过苏飞和投行分析师的八卦——位高权重的合伙人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律所花钱另请律师调查，为了抹平风浪给公众一个粉饰太平的结论。而投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分析师，则受不住巨大的舆论压力离开了工作岗位。或者不如说，被公司放弃了。
同样的事情，不管性别如何调转，总是不停地上演。
“那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乔安小心翼翼地问。
丹妮摇摇头：“其实，我是认同谢莉的。我觉得清者自清，我不想冲上去自证。”丹妮顿了顿，又说：“我觉得我能继续工作，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证明。所以我一定要继续，我要让所有爱看热闹的人都看见，我完全不会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乔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谢莉的建议公平吗丹妮的决策明智吗但是她忽然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她忽然觉得有些人的抉择是为了利益最大化的结果，而有些人的选择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单纯就只是为了活出自己。
不管那种都不能算错。
很罕见地，沉默在她和丹妮之间蔓延。
电话响了起来，打破了沉默。乔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查理。
她接了起来：“喂”
“乔律师，别来无恙啊。”查理的声音依然油腻，“谢莉让咱们去她办公室一趟。”
“好的，现在吗”乔安问。
“对对，现在。”查理催促，“快去吧。”
“老板找我。”乔安和丹妮解释道，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会和老板传达的。”
丹妮从矮柜上跳下来，拥抱了乔安：“我就知道你最靠谱。”
乔安有些无奈。在“女儿门”八卦发酵最厉害的时候，她确实担心过丹妮。连戴文也曾很坚定地认为，经历了这次挫折，对丹妮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是丹妮的生命力或许真的无敌。想来如果丹妮带着这样一往无前的精神头上电话会、回答点名、代表A&B发言，与会者会在八卦之余也感到一些敬佩吧
她步履匆匆地走进谢莉办公室。推开门，查理已经坐在谢莉对面，正在和谢莉唠家常。谢莉办公室只有这一把多余的椅子。见乔安进来，查理欠着身子，问道：“乔律师，你来啦你坐”
“不不不。”乔安站在谢莉的书架旁，“你坐吧，我站一会儿。”
“这多不好意思!”
“我久坐腰痛，就喜欢站着。”乔安为了和查理客套，各种借口张口就来。
“好了。”谢莉打断了他们，“今天叫你们两个过来，是有些事想和你们说一下。”
乔安和查理不再互相推诿，认真地听着。
“首先恭喜你们两位，又升了一个年级。”谢莉脸上露出虚假的笑容。她不擅长伪装，虽然笑着，但是明明是对他们身价又水涨船高感到苦恼。她说：“希望你们可以stepup，承担更多的责任。原来我对你们的要求是把手底下的事做好。但是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对每个项目上的关系多加留意。尤其是和投行的关系——乔安，去年和盛银国际的那种事，真的不能再出现了。”
乔安乖巧地点头，心里却想着，原来谢莉耳提面命，就是为了教育他们跪舔投行。
“此外呢，前一段丹妮的事情搞得轰轰烈烈。”谢莉的目光在乔安和查理之间逡巡，“这件事，我也和Monica讨论过，我们的决策是冷处理。如果有任何人问起来，你们也不要回应。我相信以你们的聪明，现在肯定也是这样做的。”
乔安和查理点头。
“至于丹妮…”谢莉挑起眉毛，叹了口气，“你们也要做好她随时会离开的准备。出了这种事，我怀疑她可能会彻底离开这个市场了。”
“谢莉，其实丹妮今天找过我。”乔安觉得有必要替丹妮发声，“她的精神头很好，还在问我要项目做。我觉得她应该没有那么脆弱。”
“嗯，我也正好想和你们说这件事。”谢莉看向她，“最近的项目，先不要放丹妮了。一方面是她可能早晚也会走。另一方面，现在她正在风口浪尖上，我们也不希望在这方面继续引起其他人的兴趣。”
“嗯，我明白。”查理说。乔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查理说得当然轻松。毕竟，他也没有什么项目和丹妮合作。丹妮几乎所有的项目，都挂在乔安下面。
“谢莉，我觉得恐怕有些不可行。”乔安说，“我现在除了丹妮，没有别人可以用。虽然有一些助理，但是毕竟不能替代律师的工作。”
“你可以让她上项目，可以让她帮你做事。”谢莉说，“但是不要让她出现，不要让她发邮件，不要让她上电话会，不要拉她进微信群，更不要让她直接和外面的人对接，尤其是banker们，他们最喜欢八卦。总之，可以让她做事，但是给外面的观感，就要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这样吃力不讨好，更加残酷。乔安于心不忍，问道：“那这种状态，大概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再看吧。”谢莉语焉不详，又说，“还有一件事——今年的headcount批下来，我们终于可以招人了。”
“太好了!”查理高呼，“招哪个level的人”
“Entrylevel——就和丹妮差不多，法律经理。”谢莉说，“我已经收了一些简历，有几个还不错的，可能很快就会安排面试。到时候，你们两个也一起面一下。”
“太好了，吸收新鲜血液啊!”查理喜笑颜开，“我早就想说了，咱们组，阴盛阳衰。我强烈建议招帅哥进来。你看看尹荷每次带上戴文，戴文往那一站，多气派啊。”
查理和乔安她们性别相反，但是取向相同。乔安忍不住讽刺：“咱们组不是还有你嘛!你往那一站，怎么没有戴文那么气派”
“哎呦，我多孤独啊!”查理委屈道，“一天到晚的，也没个男同事陪着我。再者说，咱们这工作量也太大，每次进一个印刷商，我的腰围就要长几公分。这哪能行”
“好啦好啦，我也觉得咱们确实需要平衡一下组内的男女比。”谢莉说，“当然，招人的时候还是要挑最优秀的。性别只是参考。”
查理点点头，道：“那肯定的。”
“嗯，还有两个新项目，给你们两个分一下。”谢莉飞快地交待了一下新项目，一个物管公司，给了乔安。还有一个小型线上电商平台，给了查理。
“大概这周就会发信了。”他们离开的时候，谢莉说，“希望能让你们满意。”
不到周五，乔安的信就来了。做美国律师，每涨一年级，工资和奖金的涨幅都是透明的，乔安看到那个数字，既没有意外，也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是压力大了起来。
她听到敲门声，一擡头，看到戴文在门外。她连忙把信封收了起来。
“我猜你收到信了。”戴文神神秘秘地说。
“是啊。”乔安回答，“你呢”
“我当然也收到了。”戴文有些得意，“除了默认的那些，老板还给我发了一大笔奖金。”
“恭喜啊。”乔安有些羡慕，“那请我吃饭”
“那肯定的啊!”戴文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在想，不如把卢卡他们那群人一起请了算了，反正他们天天嚷嚷着让我请客。”
“卢卡赚的应该不少吧”乔安问。
“他从来不提自己赚多少钱，每次问起来，就会哭穷，很让人讨厌。”戴文回答：“其实我请客也不亏，反正他们都是banker，要维系关系。”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去参加”
“是啊。”戴文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他们可都是顶级外资行的banker，不应该巴结一下吗”
乔安笑了：“谢莉刚和我说，让我留意和banker的关系。”
“嗯，她说得没错。你现在几年级四年级了吧”戴文挑起一直眉毛，半是戏谑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知名的合伙人的名言：三年级以上的律师，都是赔钱货。”
“什么”乔安大为震惊。
“这可不是我编的。”戴文煞有介事，“听上去危言耸听，但是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什么道理”
“你想，你三年级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也能咬咬牙把项目撑着做下来”戴文问，“四年级比三年级贵了那么多，你增值的部分在哪呢肯定已经不在做项目上了。”
“你的意思是”乔安试探着问，“要开始拉客吗”
“这就不好说了。律所都是金字塔，越往上越难做，幸亏大部分人也坚持不到那个时期。”戴文说，“你有坚持下来的毅力，却也不够。你需要给自己一个定位——你到底是想做哪种类型的律师，是技术型，还是揽客型。美国律师太贵，你如果只想做苦力，那你必然比不上一个肯吃苦又便宜的三年级律师。”
“你呢我猜你是揽客型。”乔安说。
“怎么那么看不起我的技术”戴文哈哈一笑，又说，“总之，功夫在诗外。你们美国律师要靠写书，我觉得路更窄。你自己要多花心思考虑。实在觉得看不到以后，不如早点转行，或者进in-house做法务算了。”
乔安被他说得有些不爽。但是思来想去，还真的无法反驳。
乔安道：“我比较想走路易的这条路。”
“哎呀，又是路易。我是不是应该礼貌性地吃吃醋”戴文虽是这么说，却一点没表露出吃醋的样子，“路易这条路也不好走，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他自己的资质。而且你不觉得他当了合伙人以后，风格和原来也不太一样了吗”
这倒是真的。乔安除了叹气，只想叹气。难道想在律所存活，就不能简单地做个好人吗
一个人影在门外闪过，乔安的办公室玻璃门上贴着磨砂腰线，那个人挑了挑，在磨砂腰线上露出两只大眼睛。
“丹妮在门外蹦跶呢。”乔安对戴文说，“你开门把她放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