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边界感
戴文反手把乔安办公室的门拧开，丹妮的身影一闪，就顺着墙边消失了，只留下乔安和戴文两个人面面相觑。
乔安起身：“我去看看她。”
戴文点点头，侧身让她先出去，跟在她身后，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乔安快步走到丹妮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关着，里面倒是开着灯。她敲敲门，推门而入，丹妮坐在桌前，一脸严肃地盯着屏幕，噼里啪啦地打字。
“忙什么呢”乔安走上前。
丹妮眼皮也不擡，手下的动作倒是顿了顿，道：“信。”
说着，咬住嘴唇，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打开了的信封，从里面抽出叠了几叠的一张纸。不用她说，乔安就知道这是丹妮今年收到的“信”。
“你看。”丹妮把信纸摊开在乔安眼前，“我的工资，比去年涨了三万。”
“每月”
“全年!所以，还是没到美国一年级律师的工资水平!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给我升职!”丹妮把那张纸攒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去年一年，我在多少项目上，谢莉不知道吗丰收项目、极速项目、胜利项目、智慧项目、423项目、无极限项目，扬帆项目、远航项目、还有那个从我入职就开始做一直更书一直开会一直做不出去的雄鹰项目!每一个都要写书，每一个都是我做的groundwork!谢莉克扣我的billablehours，没让我满打满算地计时间，但是就算这样，你知道我全年的billablehours是多少吗两千五百四十八小时!你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吗每天两点一线，从家到办公室，从办公室再回家。在家办公那段时间，每天睁开眼就是这摊永远都做不完的破事，从早上爬起来的那一刻，一直埋着头干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四点。我这样难道不值得升职吗”
“丹妮。”乔安按住她的肩膀，感到她在全身发抖，“我特别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但是A&B从来不是一个奖励苦劳的地方。”
话说出口，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戴文附体。她又补充道：“这个市场上，没有一家律所会单纯地奖励苦劳。”
丹妮擡起通红的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她说：“可是两年升职是我在面试的时候就和谢莉谈好的。就是因为有这个条件，我才会接A&B的offer，她现在怎么能出尔反尔”
“老板永远都可以做任何事情。”乔安说。
“给我升一点工资，又不按时给我升职。”丹妮转过头狠狠地用手背擦掉腮边的眼泪，盯着屏幕，“这是在羞辱我。我没法忍，我要立刻就辞职。”
“丹妮，你听我说。”乔安抓着她的肩膀，蹲在她身边，“你现在辞职，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不如想想，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
丹妮猛地转过身，满脸不可置信。她不傻，乔安只点了一句，她就明白过来。A&B已经放弃了丹妮，她人微言轻，经验不算丰富，可替代性很强。而偏偏在升职前的关键阶段负面新闻缠身。与其按期给她升职，不如让更便宜的新人进来。而丹妮那只涨了一点工资却没兑现升职诺言的信，也无异于一封体面的劝退书。
丹妮轻笑一声，道：“如果我遂了他们的愿又会怎么样。”
“如果你去面试，将会有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无论你想出任何说辞，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你是被辞退的。如果你坚持说自己是主动离开，他们又会质疑你为什么冲动辞职。”乔安说，“所以在你拿到下一份工作之前，永远、永远不要轻易辞职。”
丹妮认真地听着，镇定下来。她闭上眼，深呼吸了两下。
“从今天开始，我要认真开始找工作了。”丹妮睁开眼，对乔安说。
乔安想，谢莉大概在给丹妮发信的时候，就料到了后续的事。她从业这么多年，这种大概事见怪不怪，才会熟练而冷酷。
过了两天，谢莉把乔安叫到办公室。
“新项目。”谢莉省去客套，开门见山，“地产公司拆分物管，你应该很熟练了。”
乔安问，“哪个公司”
谢莉道：“是丰收项目的发行人。他们上市成功，很受鼓舞，现在正在和盛银商量，用丰收项目的原班人马拆分物管公司上市。当然，刚上市的公司不可能立刻拆分，所以现在时间表还在非常非常早期的状态。”
“谢莉，我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我和林总之间有不愉快的历史，他做客户让我非常难受。”乔安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继续做这个公司的项目了。”
“林总是集团的财务总监，应该不会到管公司任职。”谢莉道，“你对这个集团已经很熟悉了，如果你带项目，是最高效的。我相信客户这么早就答应聘用我们，也是对你在丰收项目的表现非常满意。”
“我在丰收项目结束的时候就删了林总的微信。”乔安情绪有些上头，“我不想再为了工作把他加回来了。”
“我说了，他是集团领导。”谢莉擡起眼睛，面色有些不耐烦，“你也做过很多拆分项目了。物管公司的领导层一般会是完全不同的一批人。”
“我可以拒绝吗!”乔安音量也上来了。
谢莉叹了口气，道：“你成熟一点，别像丹妮似的，好吗”
这句话实在槽点太多，乔安一下梗在原地，简直有些想笑。
“这几天会面试一个新人。简历我已经发给查理了，你让他转给你看一下。”谢莉说，“出去的时候把门打开，让我秘书进来。”
乔安已经走到门边，听到谢莉这么说又转过身来。她问：“为什么要先发给查理”
“嗯”谢莉挑眉。
“这次的简历，还有丹妮面试时的简历。你都先发给了查理，后来才通知我。”乔安说。
“好，下次我记得发给你。”谢莉风轻云淡地说，“面试安排在明天下午，你记得把时间留出来。”
乔安发消息让查理把简历转给她。她心里有些愤愤不平——谢莉为什么总要这样区别对待!查理在谢莉面前，就像一个好大儿，随便说几句就能让谢莉喜笑颜开。诚然，A&B就像任何一家律所一样，不会单纯地奖励苦劳。但是在其他方面，乔安也自认为没有逊于查理。难道人和人之间真的是异性相吸吗风格相反的人，反而会更加融洽地工作
她正心烦意乱，看到门外一个身影蹦了两下。她喊道：“进来!”
丹妮蹦跳着进来，递给她一页纸，道：“喏，我的简历，给你看两眼。”
乔安简直一口老血要喷出来。她问：“你给我看这个，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啊!”丹妮说，“我可把你当自己人!”
“你——”乔安摇摇头，但是还是低下头，看了下去。她飞快地扫过一行行字，忍不住拿起笔，快速地圈圈点点，嘴里念叨着：“标点、标点、标点…这个行间距怎么都不一样…”
“格式还需要再调整的!”丹妮面上挂不住，“你不要一下就进入细节嘛!你这个龟毛的处女座!”
乔安一掀眼皮，给了她一个白眼：“这简历乍一看就观感很差。内容我还没仔细看，但是一眼看过去，有几行的开头是过去式，有几行的又是进行时。不能统一一下吗”
“好吧。”丹妮鼓着嘴，一屁股坐在乔安对面的椅子上。
又有人敲门，这一次是乔安的秘书。她递给乔安一页纸，“查理让我打出来给你。”
乔安接过来一看，是新人的简历，美国某法学院JD三年级学生，预计五月份毕业。
坐在她对面的丹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这就是要替代我的人吗”
“如果你不走，也没有人会替换你。炒掉一个人对律所来说是一件大事，还要上报总部。”乔安解释道，“任何合伙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招错了人，以至于还需要多花一笔钱去炒掉。”
丹妮平静地看着她，又垂下眼帘，看着放在桌上的那两张简历。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伸手便把自己那张被乔安批改了一半的简历抽了回来。
“你的修改意见我看到了。”丹妮站起身，“我会好好改的。”
“还有一个新项目。”乔安说，“丰收项目要拆分物管公司。”
她没有明说，但是丹妮已经自觉地get到她的言下之意，转过身道：“嗯，那我就帮你做到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她眨眨眼睛，又说：“不能出现、不能出声、不加微信群、不和客户对接，是吧你看，道理我都懂。不用你操心。”
说着，她转身而去，很大力地关上了乔安办公室的门。
乔安觉得心烦意乱。她对丹妮仁尽义至，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上下级的情谊。但是问题就在于丹妮太把她当自己人，对她产生了越界的期待，所以也产生了失望。
夜里，乔安在回家的出租上，把这几天谢莉、丹妮、查理的事情一一讲给戴文。
“说到底，还是你们女的拎不清。”戴文如此评价。
“什么”乔安笑了出来。
“谢莉、你、丹妮。像不像祖孙三代女人”戴文说，“你们总是在平时的工作中模糊了彼此的界限，把关系搞得乱糟糟的。”
乔安抿着嘴笑了笑。她没有想到戴文会这样评价。从某种层面来讲，戴文总结得没错。她和谢莉以及丹妮的关系确实界限模糊，因此丹妮才对她没大没小、寄希望于她们之间的情谊，而谢莉也对她呼来喝去，毫无礼节。谢莉看查理像是宠爱的好大儿，看她又何尝不像一个不够欣赏但是也不讨厌、笃定了她不会离开的女儿。
“那尹律师呢”乔安问，“尹律师也是女人。”
“她不一样。”
“哪里不同”
戴文说：“她有一种对全局很精准的掌控感。而且她气场在那，说一不二。别人很难动摇她，也很少触犯她。”
乔安想，还是权力大于一切。
香港的冬天不常下雨，而这一夜下起小雨，带着过于温润的湿度。在雨中的路灯仿佛长出了一圈橙黄色的绒毛，车窗上细小而密集的雨点把夜色氤氲成色彩斑驳的点画。
而戴文还在滔滔不绝地唠叨着：“职场里边界感是最重要的。你呢，自己本身是有分寸的。但是你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别人建立你的边界，所以你的边界一直在被别人侵犯，而你一直在纵容他们。”
“嗯，所以才给了你可乘之机。”乔安见缝插针地说。
戴文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他抓了下头发，道：“我和你之间是不一样的。”
乔安心情本就很低落，听到他这样说，几乎要被逗笑了。她一向厌恶用甜言蜜语粉饰太平，此时此刻这种厌恶更是加剧。她没有说话，戴文沉默着，夜雨也没有声音。司机打了转向灯，嗒嗒嗒的声音很突兀。
“我周六晚上订了餐厅，请大家吃饭。卢卡他们都会去。”戴文转移了话题，“你那天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詹森会去吗”乔安问。
戴文道：“他回内地了。你不需要见到他。”
乔安看着窗外模糊的夜景。她问：“我这次去，应该以什么身份呢毕竟我们之间的关系卢卡那批人都知道了，还需要装普通同事吗”
“没必要了吧。”戴文说，“自然而然就好。”
“那以后呢”乔安问，“如果一起上项目了，大家一起装吗”
戴文道：“现在不是还没有一起做的项目…”
“这次我还是不去了吧。”乔安说，“我最近挺累的，心情也不好。而且詹森不在，他们多半会借机向我打听丹妮和詹森的八卦。想想还要应付这种事，就觉得很烦。”
出租停在楼下，乔安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跑去电梯间，不停地按向上的按钮。细雨绵延，空气里有种病态的潮湿，她觉得窒息。
戴文在他身后跟了过来。电梯刚好到了，她一步踏了进去，按了她和戴文两个人的楼层。戴文也钻进电梯厢，电梯门在他身后关上。
乔安擡着头看着电梯上的楼层数。
戴文吹了个口哨，故作轻松道：“什么时候咱们两个不需要住在不同楼层呢”
乔安翻了个白眼，叹息一声。电梯到了，她走出去。戴文跟在她身后，一把拉住她。
她转过身，看到戴文神情很激动：“够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样和我生闷气，真的有意思吗”
“我确实心情不好。原因你大概也能猜得出来。”乔安甩了甩胳膊，没能甩开戴文，只好随他拉着，“和你没有关系，如果不巧迁怒与你，我很抱歉。”
戴文嗤笑一声，道：“你看看你——你和别人的分寸感那么差，怎么偏偏就对我，特别会维系边界不仅是边界，你对我是建了一道又一道的‘Chinesewall’，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说了对不起!”乔安道，“对不起我心情很差，原因我解释不清。你能不能放我自己想清楚”
戴文举起手，往后退了两步：“好好，我给你空间。”但是他的火气也被激了起来，他说：“你知道你这样像谁么”
见乔安不回答。他便自问自答：“文馨!”
乔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就好这一口么”
戴文的眼睛冒出怒火。他道：“这不好笑!”
乔安转过身来面向他，抱着胳膊，安静地等着他发作。
“乔安，你看你。每次我站在门外，你都不敢进家。”戴文说，“去年夏天有一次你当着我的面进了门。你之后是不是改了密码锁的密码反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你用过密码锁。”
“我忘记充电。”乔安解释道，“反正用钥匙也是一样”
“你是潜意识地在防范我。”戴文说，“我至于你这么做吗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像防范坏人一样抵抗我。”
“没有，你别多想。这些事都是巧合。”乔安说，“我没有防范你，也没有抗拒你。我都和你在一起了!”
“我有的时候感觉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去要去焐热一座冰山。”戴文说，“你对别人明明不这样，为什么偏偏对我特别冷漠”
“我和别人都没有和你这样近。”乔安说。
“是吗”戴文逼问，“那你说点好听的哄哄我，让我今天也能睡得着觉。”
乔安看着他——她从来直抒胸臆，不会刻意用甜言蜜语来哄人。她想了想，说：“我觉得我们两个的关系，不如就先停在现在这个阶段。”
戴文的脸上闪现过一丝震惊：“你是在和我分手吗”
“不是。我不是说断掉。”乔安说，“我的意思是，暂时没必要急着往前走了。比如在朋友面前以情侣身份出现，或者是搬到一起。我觉得…没必要。”
戴文眯起眼睛看着她，明显是被伤害了。他问：“你是为了丹妮迁怒我吗”
“不是。”乔安说，“戴文，我问你，你必须诚实回答我。如果我们这样一步步公开了，你觉得我们在A&B应该怎么相处呢你是一定会跟着尹律师的，而我的工作也逐渐走向天花板，所以肯定是我要离开，是吗”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那你心里怎么想的呢”乔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丹妮或者谢莉再没分寸感，也伤害不到我。你不一样。你的每句话都对我很重要。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不管是往哪个方向走，都会给我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戴文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笑了一声，问：“你是在哄我吗说我对你很重要”
“不是哄你。”乔安说，“我说得都是心里话。虽然有些事情我没想清，所以暂时没法说清。”
“我就当你是在哄我。”戴文说。
“不是，我不哄人。也不需要你哄我。”乔安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能接受吗”
戴文看着她，笑了起来。他说：“当然，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知道了，你这周六晚上不会参加我请客了。真可惜，那家餐厅可是很难订到的。”
他转身按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