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站队
丹妮的回应如谢莉所料，仿佛在阴沟里丢下一片鲜血淋漓的腐肉，引来肮脏而嗜血的老鼠、蟑螂一拥而上。一时间，这则旧闻又被重新放在聚光灯下接受全方位审视。一些细节被添油加醋地增加了些香艳的色彩，加上丹妮给出的新信息，拼拼凑凑，被组合成了新的文章。而丹妮的身世背景，A&B资本市场组的女律师们，又被拿出来仔细检阅。
唯一的区别，在于丹妮曝光了詹森的名字。对于这位似乎挑起两位女士争端的男士，大家也轻描淡写地予以指责。只可惜投行不像律所，会把员工的名字和简介挂在网站上。在方信证券的网站上没有任何詹森的信息，詹森也没有公开的linkedin主页，因此虽然名字被曝光，但是隐私却依然没有泄露。
乔安每天依然会收到很多好事者发来信息，询问丹妮八卦的真真假假。然而丹妮似乎已经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开始在旭日项目上主挑大梁。
到了五月份，陆陆续续开始有项目进印刷商冲刺交表。A&B全员忙得焦头烂额，而谢莉也发出了一批offer，而且得到了几个回复。然而这些新人要么还有两三个月的离职通知期，要么在法学院还没毕业，总之远水解不了近渴。乔安不得不让丹妮上了更多的项目。即使是这样，她也苦于人手不足，甚至因为和查理抢助理，爆发过几次冲突。
这天傍晚，乔安在印刷商的讨论结束，她把丹妮留在印刷商，自己带着助理先回办公室处理其他工作。她拎着大包小包路过打印机，正巧遇到查理在打印文件。她和查理打了招呼：“茶律师，忙什么呢”
查理挑起眉，很敷衍地说：“忙项目呗。”
他语焉不详，反而引起了乔安的兴趣。她追问：“什么项目啊”
“嗨，还能有什么，都是些乔律师看不上的项目。”查理回答。
越是这样敷衍，就越欲盖弥彰。乔安眼疾手快地抢过查理打印出的文件。那是一套中国法律意见书——他们做美国律师的，什么时候需要审阅中国法律意见书!乔安飞快地看了两眼，越看越不对劲。
“你在做美股!”乔安问。
查理没有回答，伸手去抢乔安拿在手里的文件。乔安后退一步，把文件藏在身后。查理气急败坏道：“快还给我，最近忙着呢!没时间和你闹!”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美股了会做吗”乔安问，“哪个老板的项目啊!”
“还能是哪个老板，还不是谢莉!”查理说，“我又不像你，四面逢源，八面玲珑，什么尹荷啊、路易啊，都对你赞不绝口的。”
“得了吧!”乔安叫道，“谢莉什么时候开始接美股了”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个小土豆。”查理两手一摊，化身一朵白莲花，“老板接项目，给了我，我就埋头苦干呗。”
乔安看着查理——她已经在印刷商熬了几天。这个印刷商虽然整体节奏比较和缓，但是作为主笔律师，她也是每天九点到场，晚上两点离场，中间还要间歇处理其他项目种种繁杂的琐事。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多了，她忽然有一秒钟的眩晕感。她不理解，为什么谢莉居然如此偏心，接了美股，直接给了查理，甚至都没有和她提一句。
在港股项目里，美国律师多少像是写书工具人。而做美股，美国律师才能够真正发挥作用、主导项目。A&B的美国组不算强，能有一个美股项目属实不易，这对于美国律师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乔安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
“谢莉在办公室吗”乔安把文件还给查理，“我去和她聊一下。”
“哎哎，你先别冲动。”查理拉住了她，眼睛往四处瞟了瞟，看四下无人，才压着声音说：“你知道老板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吗”
“为什么”乔安也很好奇。
“哎，这个项目是Monica拿到的，一直没想好应该给谢莉还是路易。谢莉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说服Monica把项目给她做的。”查理说道，“你和路易关系那么好，谢莉这不是怕…哎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开口…谢莉这不是怕你立刻就通知路易吗”
乔安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路易之前提到的那个美股项目。
谢莉早年在A&B美国办公室工作过，当然也有些做美股的经验。但是自从她加入A&B香港办公室，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港股项目上。论美股的经验，是绝对比不上路易的。
“谢莉是怎么把路易PK掉的”乔安问，“我就是纯好奇。”
“这我哪知道我都说了，我只是个干活的小土豆。”查理说道，“但是我个人的理解，再怎么说谢莉也是A&B的homegrown合伙人，兢兢业业地干了那么多年。而路易本来就才加入不到一年，可能还没过合伙人的观察期，他又是尹荷招进来效忠于尹荷的…于情，Monica肯定会偏心谢莉。于理，路易毕竟年轻，也还没有证明自己的实力。”
乔安点点头，这倒也合理，但是谢莉毕竟美股经验不如路易。她问：“你也没做过美股，万一有不会处理的事情怎么办”
“路易也被放在项目上，虽然不进群邮，不进微信大群。但是他有点类似我们的项目顾问，如果有任何我们不会的问题都可以直接问他。”查理说，“这是Monica的安排。”
“他肯定很不爽。”乔安道。路易不仅没拿到项目，输给了谢莉，还要回答谢莉和查理的问题。这不是去给他人作嫁衣么
“这件事告诉我们，学会站队还是很重要的。”查理说，“当然啦，只有您这种大家抢着要的红人会有站队的问题，我们这种小土豆，也是根本没得选。”
乔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工作了一会儿，觉得美股项目的这件事还是让她有些如鲠在喉。她直接去敲了谢莉办公室的门。
这段时间，谢莉几乎每天都在办公室忙得通宵达旦。乔安找到谢莉的时候，她正在抻着脖子，皱着眉头看电脑屏幕。
“谢莉。”乔安走进门，说道。
“你先坐。”谢莉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等我一下。”
乔安在谢莉对面坐下，安静地等着她处理手头的工作。临近夏至，昼长夜短，八点左右窗外依旧能看到残霞半落的天光。
谢莉忙完了手里的急事，擡起头，问道：“你有什么事印刷商里一切都还好吧”
“还行。”乔安回答，“这个印刷商很顺利。”
“什么时候交表”
“我估计大概再有一周左右，肯定能交了。”
“招股书还差什么吗”
“还差合规事项。”乔安说，“但是目前来看，都是比较常规的。”
“那就好。”谢莉舒了一口气，又叮嘱乔安，“过两天我去一下，到时候你把招股书美国章节打出来，我再过一遍。”
“好的。”乔安回答，清了清嗓子，“谢莉，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看到查理在做你的美股项目。”她没太纠结措辞，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这个机会很难得，我也很想参与这个项目。”
谢莉道：“没把你放上来，是因为你手上已经有太多项目了。我觉得你应该没有多余的精力了。”
乔安说道：“项目是多，但是这个机会很好。就算不睡觉，我也很想参与。”
谢莉道：“我也很想把你放上来。但是这个项目我们的报价很低，所以budgetcontrol很严格。你和查理都年级不低了，如果你们两个都在上面bill时间，到时候恐怕账单会很不好看。”
其实账单如果不好看，谢莉作为合伙人，完全可以大笔一挥，writeoff一些时间，相当于给客户打个折扣，卖个人情。而且现在的IPO收费也不看小时，只给一笔封顶的总包价，又有多少客户会在乎账单里律师花了多少小时
归根结底，这些合伙人在意的，还是内部的收费/成本转化率——在报价一定的情况下，如果律师记了太多时间，产生太多成本，会让合伙人的转化率非常难看。
乔安心里无力吐槽——几乎每个合伙人都这样，一方面想靠低价拿项目，另一方面又怕费用转化率低不好看。所以价格提不上去，只好压榨律师的工作小时管理成本。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么好的事!
但是身在乔安的位置，却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她斟酌了一下，道：“我觉得你可以先把我抄在群邮和微信群里。这样我只是观察学习，不记时间，也不会产生成本。如果查理休假，或者刚好有事忙不来，我也可以严丝合缝地接替他。”
谢莉面色犹豫，显然是对乔安的提议动心了。
乔安又自我推销道：“我在加入A&B以前也做过几个美股项目。当时虽然主要是打杂的工作，但是对整个流程我不算陌生。论经验，其实要比从来没有做过美股的查理要好一些。”
“我是乐意把你放在项目上的。”谢莉看着她，“但是你要知道，这个项目的关系有些复杂。”
“哪方面复杂”
“这个项目是Monica拿到的。她本来想让我和路易合作。我作为主要合伙人，路易作为辅助合伙人。”谢莉解释道，“但是你也知道，很少有项目会把两个不同条线的合伙人放在一起，这样我和路易也没法分工。我们两个之间，谁supervise谁呢所以最后的安排是路易仅仅作为场外支持，给我们提供一些技术性帮助。”
“查理和我说过。”乔安道，“路易会像我们的内部顾问一样，解答我们的问题。”
“我知道这个安排有它不公平的地方。任何人都不会乐意做这样的角色。路易心里肯定也会有埋怨。”谢莉说道，“我也不愿意让他参与过深。所以我嘱咐查理，所有的问题一定要很抽象地去问，不要让路易知道太多项目细节。”
乔安回答：“我能理解。”又补充，“我也可以做到。”
“你和路易的关系很好。”谢莉直视她，眼神很坦诚，“你能理解我的concern吗”
乔安忽然就明白了——她作为谢莉招进来的律师，给谢莉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几年后，忽然间开始给空降的另一个美国合伙人做项目。对此谢莉不可能不介怀。她看着谢莉的眼神，意识到谢莉是在等待她表忠心，消除谢莉的疑虑。
律所已经算是人际关系简单的地方——毕竟大家都只是埋头做事的牛马。但是再简单的地方，也无法避免办公室政治。而办公室政治，最万变不离其宗的元素，就是站队。
“谢莉，我和路易只是前同事和现在上下级的关系，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乔安说，“我更不会让这样的关系影响到我的工作——尤其是你的项目。”
从谢莉的表情来看，这个回答显然并不算让她完全满意。但是她也暂且没有继续逼问乔安，只是轻描淡写道：“我把你放到群邮里，目前你先专注于你的印刷商。等你有了空，我们可以再做安排。”
乔安从谢莉的办公室出来，经过长长的走廊，正好看到玻璃门打开，戴文从门外走进来。他穿着西服外套，但是没有打领带。脸色像是喝过酒，显然是从某个应酬场合刚刚脱身。
因为忙碌，乔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戴文单独相处。她心里有些发痒，带着些促狭的心态走上前去，叫住了戴文：“戴律师。”
戴文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离近了，乔安才嗅到戴文身上的酒气。
“戴律师，好久不见。”乔安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乔律师，别来无恙。”戴文也同样严肃，但是眼睛因为喝酒发亮，嘴角似乎也有些抑制不住地微微上翘。
乔安有点想伸手触碰他、拥抱他，但是这毕竟是办公室，正是晚饭前后的时间，人来人往。乔安只好用指尖揉搓着自己的衣襟，道：“你身上酒气好重，这又去哪里骄奢淫逸了”
“见了个客户，喝了点小酒。”戴文回答，又问：“你都忙什么呢”
“最近在印刷商里。”乔安回答，“这刚有了点时间回来，今天晚上估计还要回去。”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戴文说。
“大概再过两个小时我就回印刷商了。”乔安回答。
他们两个都沉默着。乔安忽然想起上学的时候学到过，人和人之间的最佳社交距离大概是40到50厘米。而如今她和戴文之间正好隔着这段距离，她却觉得好像离戴文非常遥远。
他们明明在同一家律所，做同样类型的项目，回到家也是邻居，但是却常常几天也见不到一面，每天甚至没空给彼此打个电话，发发消息问候一下。这样的恋爱，真的正常吗
半晌，戴文道：“等你出了印刷商，我们一起庆祝一下。”他往四处看看，确认四周没有人，又小声说：“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乔安说。
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就各自往办公室走。乔安走出几步，戴文叫住了她。
“怎么”乔安回头，看到戴文向她跑来。
戴文神色有些慌张，问道：“林延最近没有联系你吧”
“没有。”乔安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林延的消息，“他又怎么了”
“我听说他出事了。”戴文皱着眉，“他那个公司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可能要罢免他。”
乔安心里一沉——林延在丰收项目上自然是有很多的骚操作。大部分骚操作，根本不会经过律师，乔安也根本不想知道。
如果林延和公司产生矛盾，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戴文嘱咐道：“总之，如果最近林延联系你，一定不要回应。不要回复消息，也不要接他电话。万一他打到办公室座机，就直接挂断。”
“好的。”乔安回答，“你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