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找个垫背的
市场瞬间降温，所有人的工作量都减轻了不少。乔安因此有充足的时间专注于回复丰收项目的证监会问询函。她坐在屏幕前，面对word文档上寥寥几行字抓耳挠腮。
最短的东西往往最难写。
乔安听到敲门声，擡起头，看到丹妮在玻璃门外蹦跶。
“丹妮!进来!”乔安喊道。
丹妮打开门，一溜烟跑进来，关好了门，还踮起脚贼眉鼠眼地往外看了看。
“干什么呢，做贼心虚。”乔安觉得好笑。
“乔乔姐。”丹妮鬼鬼祟祟地走上前来，悄声道：“我听说尹荷家里出事了，她那个只手通天的哥哥垮台了!”
这对乔安来说早就不是新闻，而且真实情况也远没有丹妮说得这样抓马。她笑了笑，问：“你听谁说的”
“老板的秘书。”丹妮小声说，“她告诉我她听见谢莉和尹荷打电话…”
丹妮和秘书们关系都很好，乔安平时经常看到她和秘书们聊天聊得风生水起。
“丹妮，你了解丰收项目的事吗”乔安问。丰收项目的问询函讨论根本没有带上丹妮参与，丹妮可能现在还不知道A&B也被卷入了调查。
“我知道啊!到处都是新闻。”丹妮说，“没想到林总这么有种，被辞退了以后把整个公司给搅得鸡犬不宁!”
说起这个，丹妮口若悬河，一时间收不住话头。乔安仔细听了听，意识到丹妮还不知道A&B也收到了问询函，需要配合证监会调查。
“行了行了。”乔安打住了她，笑道，“也不说点新鲜的，这些破事，八百年前就传遍全网了。”
“行!那说点新鲜的!”丹妮一叉腰，神气活现，“我把旭日项目的优势战略初稿写好了，你要不要看”
乔安有些诧异。自从丰收项目出了事，地产板块整体低迷，旭日项目虽然是物管，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周会改成了双周会，投行对项目也爱答不理。优势战略章节的大纲讨论过一次，就再也没了下文，投行并没有要求律师开始起草招股书。按照乔安的经验，这个项目八成是要不了了之。
“旭日项目上没有人让我们传优势战略初稿。”乔安说，“这个项目搁置了，大概率要流产。”
“我知道啊。”丹妮说，“我现在手头没项目，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把优势战略给写出来了。你不看看我写得怎么样吗”
乔安心里一软，道：“丹妮…”
“我没有bill时间!”丹妮打断她，解释道：“这个就是我当做自己练习的。你要是没空看或者不想看也没关系!”
“行，我有空了就看看。”乔安笑道，“你别忘了发给我。”
“好，我现在就回去发!”丹妮喜滋滋地跑出门去。
乔安目送丹妮出门，在丰收项目问询函的微信群里发问：我们收到问询函的事情，要不要告诉丹妮我可能会需要她帮我核实一些招股书披露撰写的情况。
微信群里安静了一阵。过了一会儿，谢莉才回复道：我刚才和尹律师讨论了一下，这件事可以告诉丹妮。
有了这个答复，乔安才给丹妮打了个电话：“喂，丹小妮同学，刚才有事忘记说，你再来我办公室一趟。”
丹妮很快又跑进乔安办公室，表情有些愤愤的。
“怎么了这是”乔安问，“怎么丧着脸”
“乔乔姐你知道吗我的办公室要进新人了!”丹妮叫道。
A&B的办公室，只有一定级别以上的人才有单间。丹妮的内部title依然是法律经理，所以理论上是两人一间。但是由于谢莉很长时间没有招人名额，没办法给丹妮找到室友，所以丹妮一直独享一个办公室。
“新人是我们组的吗”乔安问。
“嗯!刚才有人去贴办公室的门牌，把那个新人的名字给贴上了。”丹妮说，“那个人好像叫TiffanySong，你知道她吗”
“我面试过她。”乔安回忆着。这个叫蒂凡尼的女生，其实面试表现并不出色，乔安和查理都不太满意。但是市场大热的时候招人太难，谢莉几乎给所有人发了offer，发出十个offer能接一两个就不错了。
“哼，蒂凡尼，这是什么鬼名字啊!我还宝格丽呢!”丹妮抱着胳膊，气鼓鼓的，“凭什么她一来就赶上好时候，整个市场都没那么忙了，还要和我分一间办公室，太不公平了吧!”
“行了，你快把门关上。”乔安叮嘱她，“坐好，我有事和你说。”
丹妮跑去关好门，坐在乔安对面。
“丰收项目被停牌调查，我们所也收到了证监会的问询函。”乔安说，“当然，证监会的调查对象依然是公司和保荐人。对我们只是问询，辅助调查。”
丹妮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咬着嘴唇看着乔安，难得很安静。
“你别紧张，我在起草答复呢。”乔安勉强笑了笑，“有些写书的细节，我有点想不起来了。我想你当时可能负责准备的第一稿，说不定能想起来。”
说着，她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把记不清的几个点理了出来，问了丹妮。
“我要回去翻一下当时的邮件和微信记录。”丹妮也是一脸茫然，抓了抓头发，“现在突然问起来，我也有点记不清了。乔乔姐，这个急吗”
“很急。”乔安说，“你现在找一下，找到了立刻告诉我可以吗”
“好。”丹妮听了，表情也很焦虑，立刻起身往外走，“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
丹妮刚走没几分钟，戴文又来了，鬼鬼祟祟地关好门，坐在丹妮刚才坐的位置。
在A&B大部分人都从上半年紧锣密鼓的节奏里解脱出来，松一口气的时候，戴文却忙得焦头烂额。他北上的行程也因为各种事情一再耽误。
戴文坐在乔安的对面，没穿西服外套，衬衫的领子散着。他平时一向身形挺拔，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此时因为疲惫，难得地有些颓唐和松散。
“我的行程终于定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不从深圳过关了，直接飞北京，在北京隔离。”
“据说北京隔离条件很差，而且政策变化多。”乔安提醒他。
戴文耸耸肩，道：“无所谓，差就差吧。”他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刘海撩上去，露出额头，“反正是暂时的。而且政策变化也难免，毕竟疫情形势也一直在变。说不定我走的时候，隔离政策就取消了呢。”
乔安莞尔——香港和内地都已经零病例很久了，而且两岸也都各自大范围推广疫苗。乔安和戴文都打了两针。通关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你真要走，我还怪舍不得的。”乔安说。
戴文看着她，眼神很软。他说：“我更放心不下你，毕竟这个问询函可不是我们常规的答题那么简单。”
“你不是说律师不会承担太大责任”乔安半开玩笑。
戴文道：“出了事，影响总归不好。外面没人追究我们的责任，也不代表我们内部不会秋后算账。”
乔安感觉心又纠缠在一起。她自我安慰：不论如何，内部的推锅总比外面的追责要好很多。
“如果真的要算账，那八成就是我要背锅了。”她故作轻松地说，“毕竟，问的是美国章节的披露和国际承销协议。一套烂账，全都在我身上。”
“所以我放心不下你。”戴文说，“你想想办法，给自己找个垫背的。”
“能有什么办法。”乔安平静地说。
“承销协议那个，你只能自己扛着。毕竟那个只有你负责跟了全程。”戴文说道，“但是披露的事，我记得谢莉和丹妮都有参与吧你向上推锅是有难度的，向下推锅应该不难。”
“你是说推给丹妮”乔安笑了出来，“她是一个junior，我怎么可能推给她。如果A&B所让她这个级别的人来背锅，那实在是low穿地心。”
“这有什么的，如果条件允许，律所肯定不希望任何人背锅。”戴文说道，“但是丹妮实在太合适了，本来和詹森那个绯闻闹得轰轰烈烈，就已经搞得律所名声受损。后面她自己又跳出来吸引火力，引来二次关注。所里早就不想要她了，碍于她没有做错什么实质的事，不好直接开了她。丰收项目正好是个机会。”
又有人敲门，乔安担心是丹妮，心里紧张了一下。擡起头，发现只是夜班秘书，给乔安送她点的外卖。
“请进。”乔安说着，接过外卖，“谢谢。”
乔安还没吃饭，已经有些饥肠辘辘。她打开外卖袋子，把里面的汤汤水水拿出来。
“哎，刚才说到哪了——对了，说到推给丹妮。”戴文叹了口气，“最近太累了，脑子都不好使。总之，你回答的时候留个心，留个底。我建议如果有能推给她的地方，你也提前和你们谢莉说一下。”
“我不会这么做的。”乔安说，“我就正常写回复。”
“行吧，随你。”戴文舒了口气，“我就是一个建议。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
乔安心里又忍不住觉得戴文的提议实在有点极端。说缺德都是轻的。律所出了事，内部要追责，推给一个junior，这是人做的事么
但是她和戴文也谈了近一年，深知两个人的思维差异。他们的相处模式就是不轻易要求对方按照自己的思维行事。
但是不要求对方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并不意味着对彼此的想法没有意见。乔安低下头喝了一口汤，把自己心里那点跃跃欲试的意见压了下去。
她擡起头，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那件事’对我们的影响大么”
“哪件事”戴文苦笑，“你是说教育政策，还是中概股政策，还是地产板块，还是尹律师家里的事”
“我是说尹律师的事。”乔安解释道。
“当然很大，但是我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原先在X&X的时候也遇到过。”戴文两手一摊，“所以…”
乔安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汤，抹抹嘴，问道：“那以后呢教育板块也看不到希望，以后怎么办”
“以后再说以后的。现在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戴文说，“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吗”
“安抚客户”其实乔安并不清楚戴文的具体工作细节。戴文和她虽然都是律师，但是似乎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乔安像是牛马，做牛马该做的苦力。而戴文已经把重心偏向了管理。
“我最近主要在找客户催债。那些没什么希望做出去的项目，先按照委任协议把钱收了，免得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戴文道，“比如说雪绒花项目，我已经和公司拉扯好几天了。这个项目八成做不出去，但是我们招股书都快写完了，必须得收一笔钱。”
乔安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说，我们这律师做得有什么意思市场好的时候，越往上走就越像销售。市场不好的时候，反而化身催债专业户。这些都是律师该做的事吗!”
“在律所里，能做这种工作说明是在正确的道上。”戴文说。
对此，乔安有截然不同的理解。但是她不想和戴文吵这个。她低头喝汤，没有接话茬。擡起头来，戴文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看我干嘛”乔安有点不自在。
“我们马上要异地了。”戴文说，“你表现得很平静。”
“我是不是应该闹一闹以示礼貌”乔安笑道。
“你想怎么闹”戴文兴致勃勃。
“懒得闹。”乔安叹气，“最近都是坏消息，没心情。”
“嗯。”戴文的表情有些失望。
“喂，你别一副失望的表情。”乔安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我看你也很平静，沉迷工作，不可自拔。”
戴文笑了笑，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你知道么，我有一段时间觉得你这个人很冷漠，对很多事情都缺乏反应，不冷不热的，好像温开水。”
“奇了，我对你也是同样的看法。”乔安说，但是和戴文不同，她比较喜欢这种温度。如果要在繁忙的工作之余还维系一段满是抓马的感情，她绝对吃不消。她问：“你不觉得这个温度让人很舒服吗我以为你很讨厌别人对感情斤斤计较，搞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出。”
“可是有的时候还是想要点反应。”戴文说，“你看，我们都要异地了，你难道不应该…”
“你也不是为了我异地的，你是为了自己的工作。我也很支持你。”乔安打断了他，“别计较这个了，没意思。”
戴文看起来很颓唐，他歪坐在椅子里，翘着腿，百无聊赖地玩着乔安桌上的几支笔。乔安在吭哧吭哧地吃完饭，他也不说话。乔安坐在他对面，能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
“我走了。”戴文忽然站起来，“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看向乔安，“丰收项目那个问询函，你写好了先发给我看一下再发给谢莉。”
“邮件给你”
“别，你打个电话给我，我过来看一眼。”戴文说，“不想再留个record，好像我越过你老板指导你，显得我这个人没大没小。”
乔安笑道：“你可不就是”
“我这是出于男朋友的关心，那能一样么”戴文回过头，看向乔安，表情很温柔，“好了，你自己保重。”
他似乎若有所思，顿了顿，又说：“我爱你。”
乔安心里掀起一阵风浪——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觉得他们之间，喜欢就已经到头了。至于爱不爱的…她反正说不出口。她忍不住对这句话的真实性有所存疑，进而又怀疑戴文说这句话的动机。
“你看你，又在那一脸正气凛然。”戴文挑起眉，“我都说爱你了，你不该也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乔安笑了笑，“忘了”
“忘了”这句话一说出口，仿佛一下子把他们带回了去年两人在一起之前，戴文大吃路易的飞醋，胡搅蛮缠的那段时间。戴文一下笑了出来，而且越笑越停不下来。
“真走了。”笑够了，戴文才揉了揉脸，打开门，走了出去。